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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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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过后,天气渐渐热起来。彼时朗月在天,轻风微拂,时起时伏的蛩鸣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分外刺耳。

“休元,你睡在这儿做什么?”谢混攀到阁楼顶上,发现王弘正闭眼躺着,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生闷气。谢混也不啰嗦,在他身边并肩躺下。

漫天都是烁跃的星辰,伸手就能摘下一颗来。就这么长久地沉默着,王弘忽然睁开眼,梦呓般道:“益寿,我要成亲了。”

谢混微微一怔,忍不住笑起来:“那是好事呀,定了哪家的闺秀?”

“是东阳太守袁质之女,我爹早年订的,聘礼早就下了,只差迎亲过门。”王弘望着天之极处微微地出神,像是在说与自己不相干的闲事。

谢混但笑不语,从怀里摸出只酒壶,在他眼前晃了晃。王弘想都没想,拔开塞子就是一气痛饮,甘冽的浓香倾泻而下,新酿的白醪酒,一口就醺然欲醉。

“慢点喝,没人跟你抢!”谢混笑着摇头,折了一根柳枝打在他脸上。王弘畅快地喘了口气,眯起眼睛道:“益寿,你说人活着为了什么?就譬如你我,自小生在高门望族,能遂心的事却不多,这人世就像一张网,任你再大的能耐,也挣不出去。”

谢混将酒壶夺过来,满不在意地笑道:“想这些干什么?好好的,何必琢磨这些事来自寻烦恼。”

王弘一时哽住,茫然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山峦,半轮残月隐在群峰之巅,万物都像静止了,嵯峨林立的高阙向着无尽的黑暗延伸进去。骤然间,他心中思潮万千,隔了很久才道:“可我心里就觉着憋闷得慌,这建康城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你想逃到哪里去?”

借着酒劲儿,王弘喃喃自语道:“天大地大,总有容身之处吧。”

谢混一口酒差点呛住,笑得喘不过气来:“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活在世上本就处处是牵绊,天经地纬,你能逃到哪儿去?再说生在琅琊王氏,已属幸运之极,你竟然还不知足,心也太贪了。”

王弘转过头,看见他隽秀狭长的眼睛里满是嘲讽,心中越发憋闷。他一直以为,自己比谢混清醒世故,直到这一刻,他才觉出自己是何等软弱。含在嘴中的琼浆玉液,变得比鸩酒砒|霜还苦涩,王弘用力摇了摇头,想让自己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谢混看他神色不对,凑过去问:“哎,王休元,你不会要逃婚吧?”

王弘瞪他一眼,还没开口,谢混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我明白了,该不是那袁家姑娘太丑,让休元兄生出远遁他乡的心思。”

王弘啜了口酒,哂然道:“我连袁氏面都没见过,何谈媸妍美丑?再说娶妻当以贤明豁达为重,容貌倒在其次。”

谢混扯动了一下嘴角,笑得异常狡黠:“我就不这么想,寻常女子我可不要,除非是巫山神女,洛水宓妃,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

王弘失笑道:“好不要脸,难不成你还想娶个仙女儿,把月宫里的嫦娥捞下来?”

谢混不置可否,闭着眼睛不答话,过了一会儿,才听他踌躇着说:“其实,我爹想给我订吴国内史袁崧的女儿,可我心里总觉着,还是另一个女子好。”

王弘瞥了他一眼:“哪个女子能让你动心?”

谢混将酒壶送到唇边,漫不经心道:“她的样子,我也没看真切,只隐约记着她身上的香味,若有似无,当真是……”说到这里不由顿住了,那个渺淡的影子仿佛是波上烟雪色,呵一口气就会随风消散。

王弘看他目光有些醉意,忍不住一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既然看上人家,就托人去打听,要是门第高,就聘为正头夫人。要是门第低,多给她父母些纳礼,留在身边做个姬妾也未尝不可。”

谢混吃不准那少女的身份,又不想跟王弘说得太明白,口里含糊道:“唉呀,天晚了,再不回去,我爹又要抄戒尺了!”说着扔下酒壶,顺着木梯从屋顶跳了下去。

王弘想伸手去捞,那袭身影不知何时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盯着天上的星斗发了阵儿呆,醉眼朦胧间,颇有些无奈地笑了。

敲过三更鼓,残月挂在婆娑的叶梢,烛花当风一摇,夜风就灌了进来。阿窈坐在里间卧寝,正临窗做针黹,就听“噗通”一声,黑沉沉地人影已经踉跄扑进来。

“啊!郎君你……”初桃仓惶的惊叫。阿窈撂下手中针线,赶紧掀帘出去看,只见谢混脚步虚浮,身上满是刺鼻的酒气,头顶束发的白骨簪也不知弄到哪去了,披着黑漆也似的散发。

“愣着干什么,还不来帮一把!”阿窈气得直跺脚,初桃这才如梦方醒,赶紧过去,两人合力将他扶到床榻上。看这情形,八成也猜得出是服了五石散,药劲儿还没过去。

初桃从铜盆中绞了热手巾,正准备给他擦脸,被谢混不耐烦地推开,阿窈见状就道:“你下去吧,这里留我一个人足够了。”

初桃应了声“喏”,默不作声地推门出去。自从上次朱夫人涨了阿窈的月俸,她就在心里认定自己是谢混的人,将来不管新妇是谁,都撼动不了她的地位。

这样打定主意,阿窈一边给主人擦脸,一边细细端详他的睡容。谢混醉得不成样子,两眼微合着,粼粼月光流过他侧脸的轮廓,丰额挺鼻,夜色中别有清峭之态。

阿窈的爹是谢家庄园的佃客,她从小就进了府,养在朱夫人身边。只因这个小主人生得太过俊秀,丫鬟们明里暗里都会盯着他看,阿窈自然也生出些别样心思。可世间事,“心思”二字最难捉摸,每天对着暗慕的人思之如狂,他却只拿自己当婢女,这个中苦闷折磨,恐怕三言两语难以述清。

“咳咳……”谢混咳嗽了几声,浑浑噩噩地睁开眼。阿窈吓了一跳,忙过去扶他,忍不住埋怨道:“郎君怎么又吃五石散?说了多少回,服散对身子不好。”

谢混眼中含着醉意,茫然道:“你是谁呀?竟然敢来管我。”

阿窈看他醉得糊涂,便哄道:“不管不管,都怪奴婢多嘴。”她话音刚落,就感到腰上一紧,被他束在了怀里,阿窈满脸羞怯,想挣扎又不敢妄动,只能僵在那里。

谢混嗅着她发间暗暗幽香,一时情动,低头凑了过去。温热的鼻息喷在耳畔,带着淡薄的酒气,顺着她的耳廓向上游移。阿窈偎在他怀中,紧紧合着眼睑,连动都不敢动。

就在这节骨眼上,谢混突然放开手,有些厌憎地一把推开她,喃喃自语道:“不是这个味道,你是谁?你不是她……”

阿窈跌倒在地上,呆坐了片刻,有些不知所措。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只听鼾声轻响,谢混伏在榻上一动不动,像是又酣睡过去。月光从她身后照进来,烛火影影绰绰,映出腮边两道蜿蜒的泪痕。

春末的风是微醺的,夹杂了一丝爽意。式乾殿里凉爽宁和,梁上悬着天青色的帘幔,风吹过,似夜来春潮层层跌宕不休。

“这消息可靠得住?”皇帝掀开帘子,从后面阔步走出来。

垂手立在殿中的王珣,毕恭毕敬道:“回陛下,千真万确,据那探子来报,说慕容垂欲讨伐魏国,派慕容宝、慕容农率兵八万,向五原大举进攻,又派慕容德等人领骑兵一万八千人作后继。此刻,只怕已在路上。”

司马曜紧攒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沉吟道:“照理说,拓跋魏国与后燕是几代的姻亲,又是鲜卑同源,慕容垂老朽残年,何必拼了老命去攻打魏国?”

王珣回道:“这也是后燕理亏在先,当年魏国派拓跋觚出使后燕,慕容氏子弟为了逼魏国进献良马,扣押了拓跋觚,两国自此交恶。魏主拓跋珪转而联合西燕,几次攻打后燕,慕容垂霸道惯了,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原来如此。”司马曜笑了笑,“那依爱卿之见,燕魏之战,哪家能赢?”

王珣踌躇道:“臣不敢妄言,只是按常理推断,魏主拓跋珪年轻气壮,势头正盛。慕容垂年近七十,又卧病在床,其子慕容宝虽年轻,资质却极平庸,他们父子恐怕不是拓跋珪的对手。”

司马曜走到烛台前,将密信搁在火上烧了,这才转过身道:“不管谁赢,总归是一丘之貉,让他们窝里斗去,若能斗得两败俱伤,倒是解决了朕的心腹大患。”

王珣抬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陛下,臣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司马曜道:“尽管说来,不必卖关子。”

“依臣看,燕魏之战,要真能两败俱伤,正是我大晋的天赐良机。眼下形势虽不明朗,两兵相交,必定是一场恶战。慕容垂若死了,他那儿子守不住基业,燕国便会陷入大乱,到时群胡纷争,我晋正可借此机会出兵北伐,一举拿下河洛失地!”

王珣一口气说完,如他预料的那样,司马曜果然面色凝重起来。他在大殿中央踱了两步,似乎在揣摩王珣话里的用意。

“嗬,都说爱卿像胡广,怎么今日倒犯言直谏起来了?”司马曜停下步子,斜斜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王珣觉得毛骨悚然,寒意从背心直泛上来。他心中暗想:“北伐果然是主上的逆鳞,根本碰不得。”于是垂下头去,便不再多言。

一时间两厢静峙,殿中的气氛变得尴尬不已。司马曜站在帘子后伫立片刻,沉声道:“对了,朕托你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王珣顿了顿,谨慎说:“回陛下,臣已经私下寻访多人,甚少有和公主年貌相当的。不知陛下心里,可有合意的人选?”

帘后发出一声长笑,司马曜拨开幔帐,缓缓走出来:“你呀,真是只老狐狸,才说你像胡广,这就鼻观口,口观心,一问三不知起来。”他将手负到背后,望着殿外耀眼的阳光,笑道,“朕心里,还真有两个合意的人选。”

“哦,不知陛下意属于谁?”

司马曜道:“一个是太常王琨之子王嘏,那天在宴席上,朕看他英气勃勃,胆色过人,竟能拉开十二石的硬弓,不愧是你们琅琊王氏的俊杰。”

王珣脱口道:“那另一位是……”

还不等他说完,忽听宦官尖利的嗓音从殿外传来:“陛下,新安公主到!”司马曜愣了一下,对王珣道:“此事不急,多留意就是,卿先退下吧。”

王珣垂下头,恭谨地一揖:“臣遵旨。”

他刚绕到后殿,新安公主就摇着罗扇,施施然走了进来。正要屈身行礼,司马曜忙一把扶住她,口中笑道:“阿姐何时进的宫,怎么不让人事先通报一声?”

侍女送上坐褥,新安公主挽起轻薄的裙裾,在围榻前坐下。“臣妾昨日就来了,上午陪太后用过膳,想起多日未见陛下,便想来式乾殿看看。”

司马曜这才注意到站在她背后的少女,乌发垂髫,巧笑倩兮,一身淡鹅黄的衫子更衬得肤如莹玉。她低身行礼:“神爱参见陛下。”

司马曜笑道:“一家人不必见外,朕今日才发现,这孩子长这么大了。”

新安公主叹道:“可不是,一转眼,臣妾竟都老了。”她本就比司马曜年长数岁,此时近约四十,虽保养得宜,鬓角仍染上几缕不易察觉的霜白。

王神爱献上手中的竹箧子,笑吟吟道:“这是臣女亲手做的蜜乳髓饼,掺了牛脂、槐蜜,昨日特地带进宫来,请陛下和太后尝尝鲜。”

司马曜拈起一块放在口里,细细嚼了,不觉赞道:“嗯,是和宫里的髓饼不一样,神爱的手竟这样巧。”

新安公主笑道:“陛下别夸她了,日后过了门,别让舅姑嫌弃她粗手笨脚才好。”这一句提醒了司马曜,他忙问道:“神爱许人家没有?”

新安公主道:“正是没有,才想托陛下在前朝寻一个身世清白的世家子。”司马曜笑道:“去外头寻什么,阿姐与朕做亲家,不是正好?朕看她与德文年貌相当,脾气性情都合得来,倒是一段好因缘。”

一席话说得王神爱面上绯红,窘怯地转过身去,惹得二人乐不可支。王神爱正想借故脱身,忽然想起一事,眼珠转了两转,试探道:“陛下,我与晋陵殿下多日未见,实在想念的紧,能否邀殿下出宫,在我家小住几天?”

司马曜愣了一下:“你去含章殿多陪她几日,不就是了。”

王神爱忙向旁边递眼色,新安公主笑道:“陛下哪里知道她们小孩子的心思,晋陵在宫里关得久了,也想出去看看。何况是我那公主府,与宫里没有什么分别。”

司马曜果然会意,没往别处想,点了点头道:“既这样,就让她去阿姐家住几日,到时派人接回来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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