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体可有碍？”

“公主放心，世子劳累过度，下官开个补气的方子，按时服用，休息两日便可。”医官为姜文把完脉，细细检查了一番，如实道明了情况。

姜姒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看着昏睡的人陷入了沉思。她第一次有落在实处的感觉，不论好与坏，这里人们为各自的目的付出良多。

此刻她又想起了那对放弃尊荣与舒适，踏遍山水的父母，幼时几年才能见上一面，那时在她眼里，他们如同一对走个过场的路人，偶尔出现扮演一下父母的角色，是不真实的。现下想来，他们亦是在他们们自己的人生中绘出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以及那些从小宠爱她的帝后，时常打趣她的妃嫔们，曾与她一同笑闹的贵女郎君们，在不知不觉中留在了她的记忆里。

他们都在这一瞬间变得鲜明。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前尘往事不过是一场梦罢了。在普玄那里，在复阳子那里，她已经得到了两次相同的否定回答，兴许人一辈子能够遇见一次奇迹已是神明最大的恩赐了。

在万千思绪中，姜姒竟忘了离开，撑在床边，意识逐渐模糊，很快进入了睡梦中，连内侍唤她都未曾听见。晚风带着湖中的水汽从窗外飘进来，宛如一双温柔的手悄悄安抚着她的混乱心绪。

第二日姜姒是被热醒的，人已卧在床中，她双眼迷蒙地四处搜寻，未见人，却先问其声：“姒姒这些日子看来是比我还操劳，一觉睡到正午时。”

继而内侍们鱼贯而入，为她梳洗打扮。正要绾发时，姜文走了进来，令她们都退下，亲自拿起梳篦细细梳起来。

“哎呀！不是说好了不要老是像幼时那般待我吗！你明明都答应了！”姜姒转过头，打断对方，隐约感到烦躁。

岂料对方眼中竟对方将她的头扶正，继续方才的动作，温声问道：“为何不能如幼时这般？那时候还不是你非要缠着我给你绾发，还把一干侍女都赶了出去？长大了就开始嫌弃了？”

“我那时不过就是…”想耍他。哪能想到他真的会去学，还学得像模像样的。不过这话姜姒不能说出口，说一半便戛然而止。

姜文也不揭穿她的小心思，自顾自地将发丝分成几股，脑后一股编成辫，向上卷起，成花苞状。

“你之前私底下是不是经常为亡嫂做这个？”姜姒好奇问道，对方未回答，径自将另外几股发丝一同卷起。她忍不住又说了句：“要不你再娶一位嫂嫂。你之前老说我给你添乱，过于操心，无心娶妻，这几年下来我也没给你添什么乱吧？”边说她边感到头发一紧，直呼痛，感到对方的不愉快，赶忙闭上嘴。

在沉默中，额前两股分别绻绕于顶，挑了两对嵌着宝石的青鸾流苏金钗固定于脑后，再用华盛点缀一番，额前贴上一花钿，一灵动少女便出现在眼前，不复往日粗糙。

姜姒眼里有一丝不解，看了看自己这一身，又见他一身重紫色锦袍，双袖各绣祥云纹貔貅，墨发高高竖起，戴镶宝玄金冠。这是要去做什么？

“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姜文问道。

什么日子？她在心中把他和皇帝皇后父母的生辰都过了一遍，都不太像。姜文被她这知时不知日的样子逗笑了，无奈道：“已经中秋了。”

姜姒心中这才恍然大悟。他们在这儿已经这么久了，而她离京已快半年，时间还真是说走就走。她有些犹豫道：“我们这是要出去？可医官说你还需休息两日。”

“这会知道关心关心我了？此前一个月七八天见不着人影。”姜文说着便拉起她往外去。

姜姒甩甩手毫不留情回怼：“明明是你三天两头在外边，还怪起我来了？”

“那你就不知道来寻我？”姜文拉长了语调，颇有些气不打一处来的意味。

“我来寻你做甚？我可不想帮你处理公务。”

两人就这么吵吵闹闹地在用了膳食，准备出门时已然未时末。府门前已有轿撵候着，一眼望去，队伍如一条长龙。待他们上了轿撵，队伍便开始动起来。

姜姒端坐着，神色莫名地看了眼边上的人。他向她徐徐道来。

这是此地民众祭祀前的游街仪式，若是往年会选一对容貌姣好的及冠男女被献祭给神明，并配一名德高望重之人代表民众向上天祈求。

人们感激他们为禹州所做的一切，便邀请他们为民向神请命。至于献祭男女，整个禹州找不出比他们更好看的了，思来想去便放弃了这一挂，改献猪羊物件，由于役灾的冲击，牲口物件无多，则挨家挨户凑着奉上若干。

仪式只在主城区举行，在主城区内绕行一周，穿过主街后来到祭坛前进行祭祀典礼，而那时，正是天暗下去，圆月高挂之时。

每年到中秋节前几日，附近地区的民众亦会赶过来共同欢庆，沾一沾喜气，愿来年收成美满，福禄安康，亦愿远行亲人平安。只是今年从外而来的人尤其多，一是想亲眼见一次皇亲贵胄，二则是他们两人貌若仙使的名声传得极开。

此时部分人们还在为晚间的夜市做准备，部分则是等待游街队伍经过。灾难后的第一个重大节日，人们总是会格外上心，街上的氛围已然极热烈，街边、酒楼青楼等窗前，早已布满了人群。街道被手握长枪的士兵把守着，拥挤不堪。当游街的队伍来人前时，人们热情地欢呼，落在角落的试图挤上前去，一堵其容，却因前排早已人贴人而无法动弹。

姜姒见此情此景，微微一笑，用对方能听到的声音说道：“现在如此高调，回去后圣上必定好好敲打警醒你一番。”

“不必担忧，我已禀明圣上，如此也是代圣上为禹州百姓祈福。”姜文回道。

两人含笑一视的模样倒惹得禹州一众青年男女赞叹不已，还有大胆的向他们抛掷花卉、手绢之类的。姜文有些洁癖，面上依然带笑，将扔到他手里的东西都尽数递给身边的人。

姜姒玩心起了，把手中的一枝花往一名长得秀丽的女子位置抛，惹得那边一阵惊呼，那女子受宠若惊。姜文轻轻按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端庄稳重一些。

随着天色暗沉下来，华灯初起，游街仪式到了尾声，步辇停在祭坛下方，人群格外肃静。两人被搀扶着下来，其后跟着众人排列整齐，捧着祭品，循着台阶来到祭坛前。众人依次将祭品摆上后，姜文奉上祷词：“尊天地神明，臣代天子求祈，愿矜于民，授之所欲；将受厥明，迄用康年。”语毕，两人跪拜、叩首三回。坛下的人们亦步亦趋。

天正观的道人们扬拂尘，开始吟唱，约莫持续了两刻钟不到，吟唱声止。有侍从递一束火把至两人手中。火把碰至鼎炉的一瞬间，火光冲天。两人再跪拜、叩首三回。道人们作最后的吟唱，仪式正式结束。

议论声一点点响起，不外乎“感谢圣上眷顾”、“与有荣嫣”等各式各样的赞美之言。人群亦四散开来，真正的中秋夜市开始了。两人亦乘着府中的轿撵一路往主街靠河道的方向而去。

“禹州一役，你和圣上可谓是满意至极，收获良多。”两人对坐，姜姒想起方才民众崇拜臣服的模样，不禁感叹了一番。

“我并不满意。”姜文笑着开口，语气中还有遗憾。这倒是让姜姒疑惑，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不过对方但笑不语，她也没有再追问。

待到了目的地，两人走下轿撵，来到一艘金碧辉煌的画舫上，里间灯火通明，有靡靡之音往外传，花容月貌的舞姬们在乐声之中偏偏起舞。姜姒靠在高层一侧的窗边，看着水中燃着各色花灯、孔明灯，几乎此处的整个河道均是。画舫缓缓驶向河道最中央停下，不过片刻，水中的孔明灯齐齐升至空中，往四周飘散，远处的山间亦有无数灯光相呼应。

姜姒被此刻的景象迷住了，她忙来到甲板上，抬头看向空中盏盏明灯，与星光遥相照应，整个天空绚烂无比。她无意识地笑弯了眼，在人们的惊叹声中，看着那人向她走来与她并肩而立。

“这些都是你安排的？”姜姒内心感动至极，感动后又有一丝怪异的悸动，有一些震惊，以及无法言说的抵触。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渐渐被拨开。

“是，喜欢吗？”那人将身上的披肩脱下，披在姜姒的身上，正注视着她。

她忽然就明白了，那些人所说的“他的眼眸如一滩春水”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忽然有些结巴：“喜欢，但是，你...”

那人将一根手指抵在她的唇上。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天空。周遭嘈杂万分，可在听来，仿佛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祝辞引用诗经，我自己不会写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