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话在她脑海中反反复复回响，真是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啊。不过最令她在意的还是那日去掀瓦的愚蠢行为，简直蠢透了。
她不知为何在那人面前总会被激得失了智，那就像从小种下的种子，在十来年的滋养下根深蒂固了，有些抗拒，却无法真的拒绝，无法拒绝那张宠溺笑着的脸，无法拒绝对方温言温语哄着自己的模样，无法拒绝对方不计后果地为自己遮风挡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是一名很好的兄长。
役灾仍在做善后处理，因酷暑即将来临，病役的传播的速慢了下来。
整个禹州皆派重兵把守着，严密得连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在烈日烘灼之下，也有年轻的小兵脱下盔甲，露出被汗水浸透了的里衣，受不住抱怨：“这可怕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城中的病患治了一个又一个，有些患者能够经医治而救回，有些患者则便暴毙。禹州整整少了八万人口。万幸封城及时未传播到其他州，也万幸这役灾相比于鼠疫来说更容易解决。因城中人手足够，具体事宜也不再需姜姒亲自上手操持。
他们走在街上，看着担架一抬一抬地往收容所送，又看着一车一车往焚化地送的逝去之人，姜姒想到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你说，如果那些人醒来想到自己曾以那种残忍的方式将亲人、爱人或朋友杀害，他们会有什么感受？”
“欣喜或者痛苦，抑或是欣喜又痛苦。人的情感无非这几种基调。”姜文说得平淡，他看着那些人时分明是没多少情感的，只是那双眉眼偏生让人觉得有些悲悯。他注视着她，又补充了一句：“他们的死我很遗憾，但人皆有一死。”
对于他后面那句话，即便没说她也能猜到。她叹了口气，幽幽开口：“马上就要七月了，时间过的真快啊。”
“还有半年多你也要及笈了。”这话说得倒真像个盼妹长大的老大哥。
徐若舒与周长生他们一直在城中帮扶，偶尔有需要时便会来府中寻姜姒，姜姒也不推脱，凡事都爽快应下。
这日周长生神色怪异地将他们所发现之事说与她听：“那些染了病的人痊愈后，简直力大如牛。我在早上差点被那人按倒。”
“看来陈氏的成功了一部分，却没命受。”姜姒看上去真有几分为他们惋惜的模样。不过她心里门清，一切都是因果报应罢了。
“也幸亏陈氏不在了，若还在，也不知道他们后面还会干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周若舒微笑着，有劫后余生之感。
经过半个多月的不懈努力，城中的患者只剩不到两位数，大多数人的身体再感染时已经可以自行抵抗，只还是会短暂的发热或轻微不适。处理完最后一批死者的尸身，禹州的疫灾算是到了尾声。
因陈家人遇难，皇帝暂未为禹州指派新的主理官员，管辖之权暂时落入了姜文手中。白日里，一面需时刻了解城中动态，时不时得去各区县巡察一番，一面要收复陈氏手中的兵权，一面还得审查官员们所草拟颁布合时宜的政令助城中尽快恢复民生，晚间还得听太医、下属官员等前来禀报城中疑难杂事。
如此一来，姜文处理公事的时间合计算下来日均六个时辰。时常忙到丑时也不得歇。
姜姒这几日算是彻底松弛了，一来是她对政务本不感兴趣，二来也确实需要休息了。她在梦中时常不得安宁，往事少了，最近一些事占据着她的脑袋。那些还活着却被群起撕咬的人，那些为保护家人、朋友而甘愿牺牲的人，那些因丧失亲友而痛哭流涕的人，那些为保自己而将他人推出去之人，善善恶恶，恶恶善善。
她实在是无法入眠，穿好衣裳便往前院议事厅走去，那里依旧灯火明亮，越走近，还能听见说话之声。这是什么时辰了？
一众官员想不到姜姒这个点会过来，忙停下起身行礼，又继续之前的话题。一是说桐县干旱之事，二是说人口流失之事，三是重开州学之事。
姜文朝她点头，示意她坐他边上。她拿起其中几本文书随意翻阅，听他们细细道来。
其一禹州大部分区域被一条横跨南北向的主河道滋养，地势西高东低，今河中水位降了三尺有余，虽不至于水源紧缺到，可也常十几二十日不下雨，即便有雨也是昙花一现，田地、小水渠因暴晒而逐渐干涸，主城区虽无实质影响，但位于最西侧的桐县有大部分田地得不到灌溉，大片大片农作物枯死。再过两月便到秋收时节，可以说是颗粒无收。
桐县县令已将受难民众人员名单及数量呈报过来，有人建议在主城郊区划出一块地，将他们安顿在此处，并招募城中人搭建临时民用住宅，由官府向他们派发必要的民生日用及粮食；亦能在主城区及附近一带务农，由官府出钱为他们发放工钱。
对此，姜文表示无异议。
其二则此次疫灾人口骤减，劳动力骤减，部分区域有地无人耕，在此后以一段时间内都是严峻的问题，禹州所上供的税收要大打折扣。
于此，官员们所说无非以下几种：
适当鼓励鳏寡者再娶、再嫁，开设女子讲堂，请德高望重的妇人为适婚女子讲道；有新生儿人家免除一定的傜役与赋税或给予钱粮补贴；限制女子外出的频率及范围；成倍征收未嫁女子家庭赋税。
其三是因陈氏重武，对教育之事漠不关心，也不会施以款项支持。各地总有几名人才脱颖而出，禹州城中名义上的州学是一位极有名望的老先生办的，他教出的学生们发达了反过来资助这位老先生，几十年生生不息。而今一波役灾送走了老先生的性命，一时间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亦需要款项支持。乡试在即，一众学子迫切万分。
如此说了一大通，又有人跳出来哭穷，经此一役，地方财政空虚，入不敷出，已无余钱对百姓进行补贴；禹州内主理财政的布政司默默呈上几叠账本，简单阐明禹州总体状况以及赈灾金的去处，说出了一个众人皆沉默的事实：整个禹州的帐上已所剩无几。此前因陈氏用几年来招兵买马，研毒试药，后因役灾爆发，耗极资源。
其余事务姜文能拍板决定，不过物资一事，倒是需要向皇帝请示。
“姒姒有什么想说的。”姜文看着她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内侍进来收拾一番，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这些人，遇事往旁的一推，提出问题后诉苦就好了。”姜姒起身动了动坐麻了腿脚，言语夹带着阴阳怪气。
“我也得去和圣上诉苦了。”姜文亦起身自我打趣，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自然而然的拉起她的手。
姜姒下意识想要抽开，而对方却不给她机会，她沉默了一阵，又说：“既然他们有心想办学，不如多办一个。再办个女学，如男子一般教学，适龄女子皆可上，如何？”
“那些人听了约莫要跳脚，女子都去进学了，对当前发展来说不是件好事。”姜文走在她边上，时不时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观察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变化，说话语调一如既往。
“你觉本应如此？难道女子只该成堆成堆地生孩子？”为了不把两人之间的氛围弄得太僵，又补了句，“好啊！原来你从□□我学这学那，是不把我当女子看！”
姜文颇为无奈转过身，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敲在了她的后脑勺：“我只不过是在陈述这世间的一种现象罢了。也未曾不把你当女子，只是觉得你应得到最好的一切。只可惜啊，你不够争气还不让人省心。”
乍一听完前面半段，姜姒有些愣神，紧接着后面那一句，当即神色有点凶：“你在骂我。”
“不敢，哥哥不过是想鞭策你一番。”姜文这才放下一颗心，悠悠然拉着她往后院走去，“怎么忽然说这个？”
“想起了一个人罢了。”那个当初怀揣着自豪向她诉说欢欣的柳子怡。她莫名地感觉抓着她的手紧了紧。
次日，姜文向京中送去了文书，详细禀明禹州状况，并请示仍需再拨三万担粮草及五万两赈资金以填补禹州空缺。皇帝看后批了一条：甚好，粮草资金自筹。
一众官员得知后一时间揣摩不透圣意，观某位大人面色与寻常无二，周遭氛围却有些冷凝。姜姒凑上去一瞧，乐了，绝对的大出血。皇帝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惯着他，姜姒不禁感慨，她那皇帝伯父对他们那憨憨老爹也太好了，连带着对其一双儿女也极为纵容。
“姒姒此前在沧州无故花的一千两是为何事？”姜文见不得她那幸灾乐祸的模样。
心中不好的预感上头，她避重就轻道：“为帮助一对受病痛折磨的夫妇。”
“什么样的病需要一千两来治。花销无度，不如但行好事，为灾民们奉献一番。”姜文说得面不改色。
众官员们一听，忽然有些揣摩到圣意了，深以为然，劝说姜姒的同时也纷纷自告奋勇，愿捐部分家中资产，尽绵薄之力。虽然大头仍是姜文自己出的，可此前她明明已付出良多，短短两个月左右时间花了近万两！
官员们如此高强度的公务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禹州亦逐步走上了正轨。官府在这一个月里陆续张贴了几张公文：陈氏罪行通告及对其残存族亲的处置，免赋税徭役，迁移人口兴土木，兴夜市大办民众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大力补贴生育女子及家庭粮草与钱财，开设为适龄男女皆可上的小学且男女同学，开设州学且聘请大儒为有天资之辈授课，征兵通知及补贴明细，官话普及通告。
在大街小巷均能听到民众在议论这一系列公文布告。甚至有官员不解：“那日我瞧姜大人的神色，倒更中意增收未婚税与教化女子，怎么突然整这一出？”
姜姒常带着疾雨去街上漫步，因出手阔绰，受极了店家们的青睐。见到她便会热情地打招呼。甚至在路过金凤阁时，还会有女子壮着胆子喊她上楼一叙，她也不扭捏，命疾雨给那女子送去银票，一时间疾雨神色怪异的不行。秉承着尊重主子的原则，他不置一辞。
这一个月里，姜姒很少在白天见到姜文的身影，要么见他与一众挑灯夜战，要么偶尔醒来见他在她的床头驻足。
“您就这样把这里的一切事务都交由大公子？”疾雨拎着大包小包跟在姜姒身后，眼含不解。
“能者多劳，他就喜欢这些。”况且那些都是他该为他的因食其结下的果，姜姒心中默念，又提醒道，“你对我是有什么期许？最好别有。如果哪天出了什么事，我不会为你求情。”
疾雨开怀地笑了，岔开话题：“您更鲜活了，从术州往沧州那一路，属下生怕您憋坏。”
这话里话外是在内涵她呢。姜姒扫了他一眼，来到一个古玩铺子前，她一眼便相中了那个内嵌玄色王蛇青绿翡翠雕像，古玩铺店家一通天花烂坠地讲解完，她指使疾雨付了钱，并抬着。
疾雨瞬间垮了脸。
转身时，见左前方的车中出来一人，眼下可见淡淡淤青，眼框内布满红血丝，苍白的脸色仿佛要碎了一般，即使倦怠也不掩其风采。他示意疾雨先离开。
“你把他支开，是想用你矜贵的双手亲自为我提东西吗？”姜姒笑嘻嘻地对他开口。
姜文看她良久，才问道：“你很中意像他这样的人？”像从前的苏平，他没见过的柳子怡，以及疾雨，那种在他看来不自量力。
他伸出手，静静等她握住。但见她的手掌放入他的手心，仿佛是某种宣告：“姜文，你可以不用这样把我当成一名孩童，我能保护好自己，不会同从前那般莽撞；我也不会做任何对你有弊之事，毕竟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吗？”
刚说完时，姜姒感到他有一瞬间的僵硬，眼里是她看不懂的神色。他如同喟叹般道了声“好。”
两人这一路倒是十分和谐，回到府邸时，正走在，姜文直挺挺朝她倒了下去，吓坏了一干人等。。
“来人！来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写的比较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