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姜姒睡得极不安稳,一场场梦境交织在一起。
在她九岁时,从宫中带出来一名十二岁的小太监,名为苏平。她看人的眼光向来很好。起初苏平只是文渊殿中洒扫的宫人,安安分分地做着他的活计。她观他细心拭去每本书上的灰尘,轻轻拿下又轻轻放回,认真至极。有次在殿中最不起眼的某角落,苏平悄悄地翻开一本典籍。见到她,苏平吓得周身颤抖,绝望求饶。
“你叫什么?”
“奴...奴名为苏平。”苏平嗫嚅。
“苏平是吧,即日起,你便跟着我吧。”她看到了苏平眼中名为渴望与希冀的光。
她寻来外面的教习先生教他读书,又请人教他习武。苏平问她为何如此对他这样一个残缺之人。她答:“往后有诸多地方要去,作为我的人自然不能太差。”
此后半年多时光里,苏平一直在她身边。私下无人之时同桌而食,同阅山河异志,同想未来之事。姜文对她的做法颇有微词,一个奴仆不应站在他所不能达到的高度,既让她有失公主身份,也终有一天会使奴仆无法承受。
意外发生了。
那是姜文在帝后的安排下,第一次大婚的日子。依照姜氏皇族礼制,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共两百余人,鼓乐之声回荡在大街小巷之间。新郎官危坐于马上,气宇轩昂,神色与往常无二。他身着七章玄色冕服,戴八旒冕,镶金玉带系于腰间,显无上华贵。
那时候的姜姒心想,还好不是大红袍子,还能有机会瞧上两眼某人成婚时的样子。至于观礼,她是万万不会去的。她厌恶乃至仇恨于鲜红的场面,红绸红烛,红衫成群,是她一生中最为恐惧的画面。贺礼早已奉上,她喘着粗气逃离,鲜血淋漓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她的祝福只能送到这了。
苏平问她为何如此,可是兄长娶亲感而伤怀。他已与初见时唯唯诺诺的模样大为不同,举手投足间已有寻常人家公子哥的影子。那些过往她从未与人说过,那时却极度想要表达出来。她如同讲故事般与苏平叙述了曾经之事,反正他也不会懂,也不会与谁人说。
惇亲王世子大婚,又得帝后偏爱,万众瞩目。王府一半亲卫被调遣盯梢婚礼中人和事,以免中途出什么差错。姜姒甩开仅有两名跟着她的亲卫,与苏平一同往城外去。往常这里不知来了多少次,皆平安无事,这回却碰上三五人牙子。
十岁左右孩子的力气终究比不得成年壮汉,三两下便被敲晕带走,醒来时,已在京都附属县郡的牙行中,他们一身的行头被扒了去,换上了粗布短衫。其中还有不少同他们一样的被抓之人,下至婴儿,上至十五六岁少年,衣着破烂,神色麻木。牙婆骂骂咧咧地扔了几个硬梆梆的馒头进来,那些人群起而抢之如恶狼扑食。
不久,一牙婆谄媚的声音自远而来:“爷,今日新到一人羊,样貌水灵,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若是长开了必定是一等一的美人。只是还欠调教,性子有些不驯。”
男子语气猥琐又不屑:“爷就好这口。”不知多如花般少年孩童在该男子手下挣扎、凋谢。
姜姒被揪了出去,第一次有了无法预见的惶惶感。那名男子肥头大耳,满脸油渍,脖子上戴着好大一金项圈,若安上一对獠牙,
那便是画本中人人憎恶的野猪妖。她这时想到了自身身份的用处,端起架子,气势十足:“你们好大的胆子,吾乃大齐陵安公主,惇亲王之女。若识趣你们便放了吾,吾既往不咎。”
那男子面露凶色,狠狠地甩了姜姒一巴掌。姜姒撑不住,整个人向地上扑去。那人又用力钳住她的下巴,一只脚来回撵她纤细的手指:“在爷这里,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无用。”
疼痛在全身蔓延开来,那时的姜姒双瞳外扩,满眼猩红。整个脑袋里反复映着一句话:“该死的虫子,杀了他,杀了他们!”可敌强我弱,她也甚识时务。假装求饶,示弱,讨好。她随牙婆和男子一同来到一房间,听那牙婆意思,是要验身,至于验什么身,不言而喻。
只是他们不知道,姜姒并非一只柔弱任人拿捏的玉兔,而是伺机而动的猎者。她从另一位猎者手中习得不少捕猎技巧,却远不如那一位能沉得住气。
楠木圆凳重重地砸向猪妖男子的后脑勺,那男子不可置信地伸手又垂下,沉沉地栽在了地上。
牙婆没反应过来她突然的爆发,力气如此之大,她颤颤巍巍地探了探男子鼻息,毫无生机,惊恐万分地尖叫着喊人,往门外冲。几名彪形大汉上来,对着姜姒一顿拳打脚踢,苏平在此时冲破桎梏来到她这边,与众人扭打撕扯,双拳不敌四手,两人一同被揍。苏平死死地护在她身上,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后来,两人被铁链拴着,关在昏暗潮湿的密室中。
当光照再次刺入她的双眼时,姜文如天神降临般出现在她的眼前,多日来积存的泪水顷刻间喷涌而出。她第一次见他脸上显现如此丰富的情感色彩,心疼、震惊、愤怒、庆幸、又克制。他将浑身是伤的她抱走,却连半个眼神都未曾留给苏平。后来听说京都一带的牙行均被清扫一空,那段时间,人牙子逃的逃,死的死,人口买卖骤减,就连寻常富贵人家的仆从交易也要斟酌上几分。有人暗自猜测事关亲王之女,稍有流言传出,好事之人唇舌尽失,闹得京都人心惶惶。
姜姒苏醒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问苏平在哪,姜文没有兜圈子,直截了当地告诉她,那人的尸身已掷于荒山郊野,被狼群分食。
姜姒心中一寒,不顾疼痛与他大吵一架。
“为何如此?为何如此?”
“理应如此。”
“可是他为什么非得死啊!”
“奴不能劝主,又不能护主,何用之有?”
“他不是奴隶!”
“你现在能这般与我说话。你可知若非我及时赶到,你会如何?”
这是他生气的样子,冷静自持,又有无形的压力,而她全然溃败。姜姒事后回想,他并没有错,只是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有着截然不同的观念,而她还无法融入他的世界。自此之后,姜姒两月未曾同他讲过一句话,也未曾再有过长期近身随侍之人,也不曾有交心之人。她的身份注定了无法给予其他人平等,那便孤身一人。
这世界上欲望形式有很多种,有显性的,也有隐性的。隐□□望难以被察觉,对他人施以希冀是一种,对人性报以希冀也是一种。当欲望膨胀时,暴虐、贪婪、妒忌等阴暗的一面便会一触即发。不恋、不贪、不想、不亲、不近,兴许在这里她能够对他人最好的尊重。可是时代的洪流不会放过任何身处其中之人,侵蚀、浸染、同化。
梦中画面一转,又是那场婚礼中的杀戮。换了一种武器,换了不同衣裳,换了一个时代,可是恶意仍就流淌。她站在新郎的面前,伸手想要抓住他逃跑,又想要看清他的容貌,可她却动弹不得,亦看不清。在这场梦里,他们是被关在屠宰场的猎物,一遍遍,一遍遍地上演,挥之不去。
往昔的时光,往昔的时光。记不清了,都记不清了。
“可是他为什么非得死啊!”
可是那些人,真该死啊。
姜姒尖叫着醒来,许久不曾这么失态了。林玥来到她的跟前。她知晓姜姒常梦魇,这种时候唯有待在大公子身边时能得安宁。她不知她为何如此,眼里有不忍,想了想还是握住姜姒的手,没有言语,却极有力量。姜姒攥紧拳头又松开,阖上双眼又睁开,即刻恢复了平静。“你下去吧。”
“若有吩咐您直接喊属下,属下时刻待命。”林玥拱手离开。
这下半夜,姜姒是无法再入眠了,恍惚地盯着透进来月光的影子渐移,到消失,再到晨光升起,尖锐的耳鸣声刺穿她的大脑,头晕,恶心,想吐,眼周干涸疼痛。也许有个人进来将她打晕过去,那才是好的。
“林玥,我要沐浴。”
“是,属下这就去办。”
待她穿戴好走出房门,疾雨过来跪下,道歉:“昨日是属下冒犯。请小姐责罚。”
姜姒叹了口气,幽幽道:“是我自己的原因。”她神色疲倦,眼下的淤青深重无法遮掩,也幸亏她身体底子好,不然真可能会半夜猝死。
“属下...”疾雨心中有愧。
“在此废话,不如去把那画仙给我寻来。联系驿站管事,让他多遣些人,沧州城内及附近一带好生找一找。你们俩也一起。”姜姒按着额头突突直跳的青筋,现下她极想见一见那位画仙,想要看清往昔回忆,和几张模糊不清的人脸。
“您一个人可以吗?”林玥有些担忧。
“有什么不可?赶紧去。”不过是一晚上不得安宁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PS:这里要说明一下,男主有过婚姻这件事。首先最重要的,肯定不会是男主一边有婚姻还一边对女主这这那那的,这纯纯就是恶心人的渣男。
男主本就是皇权的极大受益者,是一个传统的古人,他自然是会接受帝后的指婚,接受上位者的安排,才能获取利益最大化。二十几岁不结婚,逻辑上过不去,除非他出家;对于他的婚姻状况后面会写到,我就不多说了。主打的就是一个不问过往。如果真介意,那我就没啥好说了。
至于为什么男主年龄比女主大这么多呢?主要还是觉得十几岁的小男孩撑不起这个角色的情感。我以前看过好多小说,男主十六七岁,人设很好,然后这样那样这样那样,只要一想到年龄,心里就有种违和感。
很前期男女主纯粹的兄妹情,男主不可能会对一个几岁小孩子产生什么奇怪的感情,他虽然骨子里有点疯批但没有特殊嗜好;而在前期女主的认知里,他们可是亲兄妹,虽然女主偶尔也疯,但也没疯到对“亲哥哥”有什么奇怪的想法。
因为前面也说了,不是完美的男女主,所以男女主均有正恶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