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旋在上海顶空，气团明朗。

闻述一破天荒穿了商务西装。脱离他从前黑.帮风敞着领口的衣品，实子擦擦眼睛，眼前一亮。

能把商务西装穿出腔调的人不多。

哪怕个别男星，细胳膊细腿，也会把西装穿得像销售或者暴徒——这都还好。

实子最怕某些中年男星，胡子拉碴，穿着紧身西装，肌肉眼看要绷出来，手表亮身前，闪瞎狗眼——她快要被那种混着浓香和烟草的男人味熏晕了。

她慢闻述一一步，推着拉杆箱，出机场，阳光甚至有股浓郁的暖被味，闻述一戴上墨镜。

闻家有司机来接车，她甚至不用费心思安排行程——不过她猜闻述一也不愿出让个人隐私。

他从不像一些男领导，大手一挥，让下属拿着身份证号订机票，过程中再提出一堆突发的要求。

干她们这行的都知道，虹桥长年盘踞着一窝资深代拍，那群人什么钱都赚。这不，得了讯儿，许多竟赶来围观闻述一，探听是否有意外的客单。

代拍们相互挤兑，发出细微声，“这谁？”

“不知道，先拍再说。”

……

实子拿广告单遮挡太阳，阴影下，眼睛含着笑。庆幸吧，别的不讲，待自家老大身旁办事，倍有面儿！

她站闻述一斜身后，他猝不及防转身，将实子召过来，贴耳朵问，“这群人拍我？”

实子耳听着，眼却不自觉，扫到了只有半尺近的西服，暗暗思考着他的穿衣逻辑：衬衫跟外套是同色系，但略浅一度，面料扎实，最好有些阻力感。买衣服要买贵，果然是个理儿。

她眯起眼，“见你走v口，又带我这一‘秘书’，认成艺人了吧。”

闻述一低头打量‘秘书’——V领衬，棉麻裤，极简主义大耳环，强势的职场穿搭，浑身保持在同一色系，干练。

他随手捻起实子袖子面料，搓两下，啧道，“这身顺眼。”

实子眼神掏向他处，却是对着闻述一道，“哎，打工人不容易啊。工作被挑剔，穿衣还要遭上司男凝。”

“又给我扣帽子？”

……

实子逐渐学会试探闻述一的底线，比如刚刚。

人和人之间笨拙地开展一段相熟关系，往往凭借相互冒犯——好比母亲从不会对她说，宝贝你穿厚一点，而是顶着尖锐的嗓子讽她：等你波棱盖拐不了弯，看你还臭美不？

闻述一不主动开无趣的小玩笑，车到了，他顺手把两个人的行李箱推给司机，督促实子上车。

他对玩笑的底线很低，大概留学期间玩乐朋友嘴很脏，喜欢拿性和政治说事，都是可以称上weirdo的人，由着他们性子来吧。

和weirdo相对地，他回国接触过不少企业家，多半被他归类于nerd。

但国内自有国内的好，比如杨写意这样好玩儿的人。她身上有拧巴的虚荣心，懂点创意，遇事怂——关键时刻却非常能拿得出手。

有次年会Kendal发酒疯，她非拉着闻述一跟制片部姐妹抱团合影，彼时实子在最左，他在最右，Kendal站中间二话不说，磁吸石般把俩人柂并肩。闻述一那刻被挠了痒似的，忽然赧笑，被采进取景框。

事后Kendal大醉，抓着相机：闻总，您这…瞧见咱实子就乐啊。

如今实子坐副驾，他后座。被椅背遮挡只剩一只摇摇晃晃的大耳环，褐色的衬衣在肩头掀起褶花，闻述一端着手机，不经意瞥了一眼，又收回眼神。

总归看她最顺眼。

实子确认议程：“在联瞳午饭后，你参观，我放片，手头四个卡段，50min内结束——需要给徐总单独展示吗？”

“不用，”闻述一调整了坐姿，“述蒙和联瞳，不是公事问题。”

实子嘴上说好，心里却不解——你也清楚你们之间是世仇，人家联手封锁你，你还傻呵呵带着片子来谈合作？再者，既然商场的事和内容无关，你自己来就好了，带上我干嘛？时尚单品吗？

怀着这份不解去到院线的办公室，对面的发行部总监带她简单走了一圈，订了水果咖啡作招待。

联瞳跟麦浪不同，是很“男人”的企业，她说不上来原因。分明麦浪的墙壁上也挂着历来播出作品的合集，却更像勋章；这里灰蒙蒙的设计，总像在释放威严，往里走有股浓郁的寺庙香火味，会议桌上放着檀碗，里面是细碎的金元宝。

实子废话不多说，连上投影仪介绍片子。

高层有高层的相处模式，中层有中层的生存法则。

——这个圈子的鄙视链是相互的，发行端的人，大概因为不亲身参与制作，比较爱挑刺儿。他们习惯站在一个鉴赏家的身份点评，以淡然的态度展现品味的独到。

果然，桌上几位经理人听说“工业化大片”、“硬科幻”、“民族主义”等字眼便开始皱眉。

实子按空格键播放，有人托腮，不停搓他的下巴，片头还未过半，叫停，“嘶，上次跟你们麦浪易总聊…你们没在做女性主义题材？”

她吞咽下这无理，微笑，“现在是闻总了。”

此时，她不油想起叶霏的名言：牛气什么牛，不都是销售！

易荣辰确实会被实子评价为一位还不错的男性——易总生在农村，母亲是童养媳，深受其害，读完书他便带母亲迁来上海，一手创办麦浪，主做女性议题。可前两年他母亲去世了，无心事业，让位闻述一隐隐人后了。

“行，”那人扯着闲溜溜的腔调，“继续吧。”

他眼神用的是蔑，中年男人容易有下三白，举手投足都蹭乎，实子知道他们不把她放眼里——此刻她不是一名总制片人，而是老板的小秘。

影片的概念版开头相比正片预告，会稍稍故弄玄虚些，不讲剧情而重概念，只为让合作伙伴看到这部片子的上限。实子出剪辑brief时专程嘱咐去侧重人文层面——小男孩和嗒嗒星的相互依赖，五维空间作为数字生命体和孩童的情感性对话，以及故事性的笑料。

可惜眼前那位似乎不领情，他腾空了座椅，铆足动作去制造声响：“概念这块过吧…能快进不？”

实子可没被他慑住。

她一路观察，徐总对她的招待标准应该有所安排——客套，但不用太惯着。这哪是不给她面子？这是不把闻述一放眼里。

实子坐在右座首，叠着腿，控制面前电脑，按了暂停。她的方头高跟踩地，红唇微启，按下开启键般：

“您是对科幻不满意，还是对一个女人多的公司做科幻不满意？”

实子不留余地，直接扣帽子。

“误会了…是指概念片，没太必要。”对面气势掉下来，抱臂搓脸，喃喃。

“概念片是准入影片最快的渠道——不需要看概念片的人…”她想到什么似的，抿着嘴笑，“噢，确实可能存在误会，您们背地没少关照我们，对吧？”

她点预览条，跳过了概念片部分，“既然背地做足了功课，不必浪费时间。”

……

这群人再没敢挑刺。

实子播放了四个场景卡段，心却飘了很远——闻述一这会儿能回吗？她望着窗外绘了色的天空。

她不喜欢这群人。在他们眼里，电影是圈子的产物；可实子看来，电影是一门世事哲学，戏里戏外。她在此刻无比了然闻述一被这个圈子排挤的原因——他越界了。

逛逛街吃吃饭，聊聊八卦骂老公，这才是女人的领地；谈谈情跳跳舞，抱着他那摄影机去泡正点儿妞，这才是富二代的命池。

忌讳都叫闻述一犯了。

放映到末尾，闻述一和徐总也卡好时间回程。

总要维持面上的客套，人们交口称赞，徐总领头，“韬光养晦，所费不赀…把精华都秀给我们联瞳，瞧瞧人家的气量！”

实子听这领导发言的语气，断不能说给闻述一听，只能她来答：

“不怕啊，高概念片子大家一起做才好，行业生态起来了，也不会那么举步维艰了。”

她说这番话有两重意思：一呢，我们有骨气和肚量，现在就是全片放给你看，你们短时间也抄不过来；二呢，老娘给你们开的路，史无先例，你封锁我就是跟政策层面作对。

闻述一贴着玻璃站，背过手，全程后背示人，看样子是在观摩荣誉墙——实子悄悄瞄他，从玻璃里映出倒影：

正压着嘴角偷笑呢！

闻述一刚跟徐总喝了点小酒。

徐总叫这“小酌”——他说跟西方的下午茶差不多，这个酒啊，小酌怡情，还能降血压。

闻述一嘴上认可，毕竟是大他三轮的前辈，心里想的是，你就喝吧，喝死算给我省心了。徐总还给他讲了禅，讲了命理，讲了天地的定数…闻述一嫌他实在聒噪，直接比出价格：

“这个数。”

……

回程车上，实子闻见车里隐隐的酸糙米味。她并不知道闻述一下午被拉到某个不知名郊区的酒厂，被介绍了发酵工艺，熏得脑仁发慌。这些中年富商，好像个个都得意于沾染点小众的爱好。

她没多想，按下车窗就抱怨，“车里一股烂水果发酵味呢？”

闻述一拽了拽领口：“……”

他挠挠脑袋，尴尬道：“可能是我。”

实子立即闭上了嘴。她转移话题，“那个…老大，咱晚上咋吃？”

“你来安排。”他回复着手机消息，转头拍拍司机，“先回趟家吧，我冲个澡。”

司机开车回黄浦市区，顺道去麦浪上海总部见了眼易荣辰——他们应该是达成了某种协商，并没有曾经一二把手互换后的剑拔弩张。

闻述一压根没订酒店，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工区房”，住的地方离公司步行五分钟。实子怕尴尬，扬扬手机说，我先不上去了。

她在楼下咖啡店点了杯咖啡，靠着玻璃窗。

实子没怎么来过上海。从前长住的蓝城地理上比上海再靠西些，气质却大不一样。白天跟人看片还好——全世界格子间不都那样。

夜幕涂涂画画，她打开相机，拍了一张夜景。不知为什么，实子来这里第一眼就很喜欢。

手机震动，是Kendal在群里发了一条讯息。

——她们制片部有个小群，叫【文盲哥今天又撒钱了吗】。群里人分布在各个项目，还都掌管财务，都知道闻述一花钱有多大手大脚，

发群里的是一张热搜池截图，没冲顶，是提取广场的热源，却很好笑。

词条名为：

#文盲哥竟有点姿色

实子迅速转战微博，观赏讨论，都是早晨在机场的出行图。实子躲在角落，缩着身子，贼兮兮地在群里回复，“文盲哥今天又撒钱了。”

Kendal冒出来问：“多少？”

“保密，但很夸张。”

她走时无意瞥见联瞳的合同，看到了满足条件的标额；那简直不能叫商业合作，而叫保护费。Kendal让她展开讲讲。

“但我开始理解文盲哥了，真的，太横了那群人…”她义愤填膺。

“你们知道那边企业文化多夸张嘛？我一度觉得文盲哥外表美丽心灵也美丽了！”

“真受不了那老板，说话一股官腔，还乱用成语！”

……

实子敲得起劲，完全不管不顾窗外的身影，更别说身后的脚步声。

直到。

一道熟悉的声音，逐字逐顿念出群名：

“文盲哥——

今天又撒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