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述一顺势借工作之由跟刘总作了别，依旧不徐不陈，目送其远去，才把目光锁定回实子。

这是维护吗？

实子仰头，张了张嘴，却又觉得什么也瞒不过他，千言万语只好化作一句抱歉。

闻述一才扯起衣服落座。

“错哪了？”

“错在不该借你的名头…胡作非为。”她没敢坐下。

闻述一冷笑一声，主动给她抽开座椅，按着她肩膀坐进去，审判犯人似的，“错！错在你腰杆子不够硬。”

“…什么意思？”

“既然你有胆借我的势，你就应该在外立出十足的底气，”闻述一把菜单甩到她面前，“请我吃个饭，当课程费。”

实子脑子不转，哐哐指着菜单向服务员叫了几个大菜，正要合上，听闻述一鄙夷道：“我不用吃主食？”

她又手忙脚乱地点了碗拉面。

闻述一合起菜单，随手递回给服务生，又继续教育她，“你，《嗒嗒星》的总制片人，有权力决定剧组事务的一切。

——嘶，你前几天跟我吵架不是挺横的嘛？怎么一到外人面前怂得要死？”

她嘟囔，“那你都说了你是自己人啊……”

闻述一瞧她缩着脑袋，哭笑不得。服务生依次上菜，这餐的丰盛程度简直是四人食分量。

他舀了碗海鲜粥，抬头看见实子干巴巴坐着，甚至不用低头便能猜测她是一个双手扶膝的戒备姿势。他又盛了碗粥给她，“观赏我吃饭很解压？”

实子小声嘀咕我吃过了，转眼服务员把她刚刚那桌残羹剩饭做了清理，面还剩大半。

闻述一冷笑。

“这个圈子呢，怂有怂的活法，莽有莽的代价，”闻述一拿筷子背敲她面前的碗，示意她吃，“我喜欢有胆量的人，但我不建议那个人是你。”

“能通俗点吗？我越来越听不懂了。”实子抱着碗，只冒出个眼睛，忽闪忽闪。

闻述一无语至极，硬是把不耐烦给咽下去，“你太乖了，除了跟我玩点心眼儿，还能玩得过谁？”

实子：“……”

她觉得老板骂人难听极了。

闻述一这人说话极为冒犯，他口中的“乖”也的确是种羞辱——但此等羞辱并非传统男人对女人包含性凝视的欣赏，而是来自一个强者对弱者的智力鄙视。

“老大，我还有救吗？”

“没救。”

他把碗底一饮而尽，擦嘴，喊服务生打包。

大半数的炒菜一筷子没动，闻述一扬扬手，“给楼上加班的那群人吃吧。”

实子总算要解脱。她端着餐盒配合服务员装袋，确认滴油不漏，末了，她跑去柜台结账——

正撞见闻述一顺手扫了二维码。

她手扬在半空，有些无措，“不是说我请嘛？”

闻述一拽着她就走：“心领了，穷鬼。”

“那下次……我一定请你吃饭。”

“没空。”

他冷冷蹦出来两个字。

实子步在他身后，感觉遭到了巨大的鄙视，当头燃起孙悟空的表情包：烦死了！

……

街灯初上。

实子甩着包，慢慢悠悠，一脚一脚踩着砖缝走回老小区的路上。

她呢，性格特容易内耗，平日不表现出来而已。回家一路，她都在仔细复盘闻述一的意味。

她回味起闻述一口中的“乖”，是否意味着晋升空间会被卡在某个上限，又或者她根本不是上级所青睐的那类人——要知道，多得是跟领导走极近，可最终被委居副手的人。

闻述一重用她，无非因为她是个完美的副手。

她的一切使命都在闻述一强大的意志笼罩下完成，她的一切价值都是为闻述一创造价值。

恰好此时进了条短信，是银行来的系统短信，五位数字带两位小数点，写着她这个月的薪资。实子盯着屏幕出神半天，把手机掖进沙发缝。

她无数次告诫自己，要警惕金钱、花言巧语甚至老板好看的皮囊等具有强大“诱惑力”的事物，可不能被此影响了对事情的判断。

可是很难不抛开条件谈原则啊！

沙发缝又一番震动。

她接起电话，是手下的执行制片拉起了平台会议，便关了话筒，敷着面膜，听那边呶呶不休地同对方掰扯自己的诉求和采购意愿。

若放在从业初期，她一定像执行制片一样好言好语，跟穿上花裙子360度转圈的小姑娘似的，全方位展示自己的诚意。

但她跟着闻述一做事三年，什么强手段没见过？

人们有没有心采购，有几分是真喜欢，有几分是阿谀奉承，都可以写在声音的语顿里，写在眼角的笑褶里，写在许多和事件本身无关的细节里。在他意已决的前提下，伏低做小反而叫那头落了上风。

她想起白日里闻述一对她的评价。

实子当即要大胆一把。

她脑海里回想着闻述一平日行事，清清嗓，霸总上身似的，点开麦，给话筒那头一种此人不苟言笑的威严感：

“——独家播出就是这个价。”

“我们尊重市场规律，敢报这个价是确定它绝对百分百值。”

“你们平台资金有限我理解，买卖不成仁义还在，咱也别因为这一个项目扯头花，难看。实话说，《嗒嗒星》也有别的平台来报价，不比咱们低——我们无非是看中咱的会员盈利模式成熟。又不是长剧集，我们重头戏在院线，下了院线独播我怎么听也是赔本买卖。先这样吧。”

说完她立刻退出会议间。

不给彼此喘息的余地。

可给她酷到了。

实子捂着胸口平复，平复完又独自坐沙发上窃笑。

她给执行制片发私信：【撑住，对面有kpi刚需，你态度上强硬一点，准行】。

叮嘱完，她拆了一包薯片，开了电视，在嘎吱嘎吱的脆响声中等待结果。

十分钟后，手下给她发了一个【OK】的表情包。

Yes！成功的第一步！

实子暗暗发誓，等她真成了大独/裁家那天，一定穿得比未来结婚那天还要风光，十里长街吹着唢呐打着腰鼓，欢送她离职高升。

……

可不知是否因为她的态度太过光辉，第二天消息不胫而走，一来办公室，就瞧见Kendal用长腿拦住她进工位的路：

“老实交代，昨天晚上吞什么火药炮仗了？”

实子挠挠脸，“哪有？我又没发脾气？”

Kendal哟哟着，一脸可给你装上了的戏侃，“咱小妹妹可说了，你昨天晚上跟平台硬刚，隔着话筒都能感觉到杀气。”

“真没…就是冷了个脸，省了他们欺软怕硬，”实子站在过道，无可奈何，还跟Kendal打闹着，不知何时身后又滑过一道黑色的身影——

“五分钟后，办公室。”

实子大口哀叹。

Kendal比了个欠儿不兮兮的手势：加油！

……

实子猫着脑袋敲门。

一进屋，见他握着鼠标翻显示屏。闻述一如今上班穿得越发休闲，连他那经典大叠穿也不奉行了，黑外衬黑短裤黑袜子黑拖鞋——你说他从酒店洗了个脸就出来办公她也信。

“从哪学的横招？”他冷不丁问。

还真是坏事传千里。实子心底默想，完全一比一跟你学的。但她总归还是给人打工，低了头，“对面条件太过分了，不能纵着。”

她还怕闻述一不信，专门把对接群里的条款拉出来给闻述一过目，给人一种青天大老爷我冤枉啊的委屈感。

闻述一瞧她皱着个脸，心里想，这傻子变聪明了，还真给她学会卖惨了。

他邪笑笑，“我有说你做错了？”

实子摇头。

闻述一扔一摞项目书到她面前，“我没空跟你问罪。熟悉下这个，下周跟我去上海，务必把院线给谈下来。”

院线是闻述一的老本家。述蒙最初就是做实体影业发家，掐着发行端的命脉。后面疫情三年，院线重创，该倒闭的倒闭，该贱卖的贱卖，闻蒙才加大力度去掺和影片制作。老牌资本家脱离时代浪潮，在不够熟悉的领域大手一挥，谁也不料又是一场惨败。

实子粗翻着，似乎看到了分线发行几个字眼。

印象里分线主要用于那些中小成本影片，会省去很多排片费用，也能更为精准的筛选目标用户，本是协会为了鼓励更多新人创作者入局的举措。

她问，“《嗒嗒星》要分线发行，岂不是亏死？”

闻述一眼也没抬，“翻倒数第二页，自己看。”

实子阅读习惯不好，容易跳行，她这会儿只能逐字逐行指着，循着字眼看到了排片率的字眼：不低于23%。

百分之23，什么概念？意思是保底排片要拿到当期春节档的四分之一！且不论疫情前春节档十几部影片对打，现如今至少有八家拟定在春节档播出，敢在大热档对打的，质量与背后的资本都绝不一般。

“咱这不是搞垄断？”她脱口而出。

“我垄断？”闻述一笑，转头又扔过来一份项目书，明显是盗印来的，是同档期排片的信息。

实子直接翻到后面，看到对面竟报了26%的排片率，还加了附属条件：个别时段需与同档期另一部片子捆绑上映。

实子前些天有所耳闻，两部电影隶属于一家制作方，其中一部主推，一部稍逊，旗下两部影片还签给了一家发行商——这么粗略一加，两部至少要求占有40%的市场排片。

更令人发指的是，这个合约所覆盖的院线，除了述蒙旗下，几乎赶尽杀绝。

不仅对占有率有要求，甚至规定了地段、每日详细可排片的时间段，且规定上座率不能低于多少，否则将不给影片发行密钥，给下属院线会是更为巨额的损失。

——当年美国封锁苏联都没这么绝！

实子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善意的政策，竟然成了资本卡喉咙的利器。

她更不敢想，《嗒嗒星》要想打通市场这关，得有多大一笔巨额费用。

回到工位，闻述一立刻传来消息，要她这周给出已经做好特效的场景，实子两眼更是一懵——片子体量太大，跟肢解尸体似的，她压根都没见着个完整片段，更别提成片了。

闻述一说没关系，有多少导出多少，又不是给院线经理看片，这是去拿着诚意谈合作。

还真是…史无前例啊。

实子刚要回复，只见对面又发来一条语音。

“片子带好脑子带好，衣服多带几套，还有解酒药。最好别穿裙子，裹严实点，其他随便。”

实子平日听老板语音从不转文字，大概因为他喜欢阴阳怪气，不结合语境根本听不出意图。她带上蓝牙，闻述一懒松松的声音在四周铺开，她明显听到他在“解酒药”后面顿了片刻，轰然就懂了他意所指。

“您是不是想多了？”她瞧着键盘问闻述一。

“是你想少了。”

对面回复这五个字。

所以话外他默认是，她还挺好看的？

实子都能想象闻述一说这句话的语气，用手背贴了贴脸，有些发烫。随即从桌前够来一张镜子，脸跟上了腮红似的。她暗骂自己没出息、丢人玩意！

才强迫自己低下头干活儿。

以至于忽略了刚刚办公室门声的异动。

——闻述一随手回复完她，正要出门，远远迎见她端着镜子的臭美样。

他嗤了声，插兜大步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