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普通女孩，实子初进娱乐圈的目的和大多数人没差。揩得几张签名照和礼盒，同艺人拍拍照加加微信，闲时一起出来唱K，或在更早时，望着墙上的画报有过被男明星追求等短暂的爱情幻想。

但真正被帅气的陈帧拥入怀时，尽管他坚挺的肩膀抵住了她的视野，让人的思绪飘然于刻意营造的香水味中，实子依然可以清楚判断两件事。一则，他品味一般，大众的街香；二则，这是性骚扰。

实子迅速甩开陈帧，整理了衣服，冷觑他。陈帧被瞪得有些发毛，忙道歉，“对不起我就是控制不住我自己”诸如此类，听得实子直冷笑。

她警告陈帧，收收他的小心思，今天的事她可以不咎，别再有第二次。比起短暂的欢愉，实子一定更呵护羽毛——

但不知边界的人往往无法清晰判断边界。次日一早，叶霏的消息铺满屏幕，二十几条。实子拨开糟糟乱的头发，揉了揉眼一把抓起手机。

#陈帧七夕与女友街头拥吻

#原来李大刀说的95后小生是陈帧

通稿打包似的，文案不过“跟女友同行吃饭，随后与女友街头拥吻，小情侣打情骂俏直到分别…据悉，女方是麦浪影业制片人杨写意，此前创造出《营销家》《乡村相亲故事》等黑马爆款，新片《十三月份嗒嗒星》拟于明年春节档上线…”

还附赠了几张实子的百度百科。

除个别傍富婆的诟病之外，粉丝话术统一为，“支持演员恋爱自由”，以及“陈帧你出息了”两种，条条框框分析失业抠脚男演员跟此等上升期制片人谈恋爱的种种益处。这哪里是恋爱瓜，分明是舔饼。

去往公司一程，实子相当不自在。没有人凑过来问八卦，反而让她有些苦恼——没人问说明默认是真，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亦没有人来恭喜，说明都清楚陈帧是个怎样货色。

她只能调整好心情去做事。

十分钟后，闻述一敲她桌子进屋。大多小中层不来坐班，实子周围空荡荡，一点点风吹草动都惊扰，在她走后，同事们交换眼神。

“《嗒嗒星》视效团队敲定了吗？”

“在走合同，价格谈下来了些，工程量太大，承包给了33个视效团队，一帧需要七八个小时，近2500个镜头超20000个小时，CG渲染素材容易崩坏，目前场景管理系统还在搭建，高效再高效也要排到明年春节档了。”

他思索片刻，“发行那边呢，能保证第一时间拿龙标顺利进档吗？”

“有国企背书，难度不大。”

两年的时间，作为一名制片，有闻述一来支撑资金的运转已然算幸运。她只有等待。她不再是曾经急功切利希望在豆瓣首页挂满高分代表作的小女孩，况且这个周期在影视行业不算长。闻述一了然，点点头。

想着没别的事她刚要走，闻述一忽然叫住她，问得随意：

“昨天那个演员，没对你怎么样吧？”

“没事，小男孩把戏。”

“你还认为这是私事吗？”闻述一靠在座椅，饶有兴致问。

“我拒绝了一个追求对象，他背后使阴招，当然是私事。”实子面不红心不跳。

“拒绝为什么还要赴约？”

实子停下收拾文件，盯着他。该说什么呢，人的心有时确是幼稚而空虚，这样马后炮的裁断让她感到不适。她借口VFX那边来了讯，拉门离开。

闻述一手腕支着桌子，目光里夹带傲慢地目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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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子这一天心情都不大妙。想着反正背后是堵墙，便在电脑桌面挂着一部经典Cult片，血/腥/暴/力，一边接打电话同工作里的人吵架——特效那头抬价抬得离谱，大约是几个供应商串通了报价，换平时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今天战斗力强的可怕：

“你有这个时间能做出来一镜了。”

“不可能，我们麦浪今天就算倒闭也不会让你们合伙多捞一分！”

“有本事咱们一笔一笔账算，我有的是时间！”

“喂，涵星已经松口了…什么？你爱信不信，不就做了几帧我退你钱呗！我们差你这点钱？！”

一吵就是一下午。

头晕脑胀，真得学会控制情绪，吵架后她如是想。前一段体检，没有明显的大病，但是转氨酶等指标略有异常，生气伤肝，这是真理。静坐了会儿，门外空调箱嗡嗡叫，实子抓心挠肺，她拍拍Kendal，“什么情况？”

Kendal环看，“哪有？什么什么情况？”

实子指着空调外机，一脸无辜——不久，便引来更多人扒着空调外机听，纷纷做出摊手的动作。

大概是快到下班时间，大家都游手好闲，权当实子在进行一场用来轻松氛围的办公室笑话，职场里总会有人这么做。

这种举动就好比读书的时候，你撞撞你的同桌说，‘诶，你闻见一股烧焦味没？’，她嗅来嗅去，摇摇头‘没有啊’，或者附和‘好像是有点’，随即低下头继续做她的事情。

——实子耳畔，高频的鸣蝉声依旧。

Sarah帮腔，“我好像是听着点。”

立刻有人反驳，“那是厕所冲水声！”

很难想象一群高知青年闲到围着有没有蝉鸣声争吵。随即有人提出打赌，赌下一个路过的人会不会听到这声音，赌注是一张带to签的照片。

静静等待，大声密谋，终于，走廊上出现了脚步声。

此刻，闻述一套上薄衬，下班路过。实子别过头。白天的争论里她不占上风，便按了按耳朵，默默干起自己的事。这一微小的动作被闻述一收入眼中。

有长袖善舞的男同事拉住他，“老大，你听，这有声音吗？”

“什么声？”他没有为此停驻的意思，敷衍道。

同事嘲笑实子，“你看，拿来吧！”

实子无奈挽起头发，蹲下身从抽屉抽出一张to隔空扔过去，“行行，我幻听。”

闻述一打眼看实子。见她面色黯淡，唇白起了皮，他犹疑片刻，立刻收拾她桌上的物品，二话不说，“跟我去医院。”

“不至于吧，”她被闻述一扯着，忽而生出一阵昏眩，坚持摆手，“我常年这样。”

“昨天述蒙集团刚背过去一个，你是打算倒下后我们给你背医院？”

其余人瞬间都收回嬉笑。闻述一边警告办公室方才哄笑的一群，“不是刚体检过？对着自己的单子，有病就治，有药就吃，别真交代在这儿。”

“收到老大！”为首的同事作青蛙敬礼。

待闻述一挟着实子走后，办公室一阵哀鸣。

……

去医院拍了片子，怀疑是颈椎压迫造成的耳鸣，给拍了几张CT，开了些中成药。

北京阳光天也雾蒙蒙的，比起白天实子更喜欢夜晚。也可能是常年带隐形眼镜的缘故，到了晚上滴两下润滑液，灯火非常聚焦。

她从前上学时去传媒大学找叶霏，会在附近酒店住下，她讨厌靠近定福庄的夜晚，夜车司机总在那里绕路，出了主干道，装修的竣工的汽修的味道，忐忑不平的夜路正如她夜半回程的心。

她终究是喜爱粉饰后的生活。

耳鸣在喂了药后没有立刻被缓解，实子内心杂乱不堪的世界忽然被放大。正想着——

闻述一车载屏幕亮了，是陶钰的来电。

他没有像上次一样公放，而是找了个路边停车，戴上耳机，下车绕着一树边，黑色衬衣被风吹出了幅度——闻述一身材真的不错，她没法否认。他插着兜低着头，看样子是在叮咛。

想起上次跟前发行总监的那通坦诚电话，实子肚里的小人儿默默叽歪着：你看吧，男人总是双标的。

大约过了五分钟，闻述一开门，显然是整理过了表情，导航调头，同她交代，“给人送点东西。”

还给人送点东西…不就是给陶钰呗。实子不作声。

还是闻述一先找了话头，很不‘他’的提问，

“你说，我上赶着送东西，对方真会领这个情吗？”

实子药单里有一档药售罄，恰巧旁边有一大药房，她拎着药出来，顺带回答闻述一刚刚的问题：

“不知道您的语境是什么——倘若是工作，那自然是维持个面子关系，在咱们行业算必要；但倘若是私生活…”她意有所指，毕竟闻述一这问题是在把她当参谋？结合语境，她猜是闻述一和陶钰吵了架，需要求和。

“倘若是私生活，不建议，主动会失去人格魅力。”

“我的人格魅力是什么？”车里忽然空寂，他关上车门，问道。

“话只说一半，留人独自泛滥。”实子如实回答。

闻述一一副‘原来我在你心目里是这样’的表情，醍醐灌顶地点点头。

实子自认是个有眼色的人。她拉开车门，“可以把我直接扔这儿，附近有地铁站，直达。就不耽误您事儿了。”

“顺路。”闻述一说。

“打扰你们，我会很尴尬，”那样太没眼色了，实子选择直言。

闻述一拧上车钥匙显然一愣。

反应出各中缘由，他将笑不笑，也是无奈：“我跟你讲我去找陶钰了？”

“难道不是吗？”她歪头。

……

五分钟后。

实子定睛看闻述一导航目的地：恒通产业园，才一拍脑门——电影导演协会设在这儿。原来他话里的‘上赶着送东西’是这意思。

尴尬呗，实子在心底暗暗吐槽——你也不否认，那我自然就误会了呗。大家都有自己的桃色时刻，一抵一算是平了。她怏怏倒回副驾，端起病人架子。闻述一冷兮兮地笑，从后排拽来一张外套网她头上。

实子很快有了困意。

闻述一还算有常识，不想太高调，车停在恒通附近叫醒了她，说车上睡觉人会死过去，喊她下车。

实子望着四周，生出些不真实感。她去的地方说多也多，说少也少——上一次来酒仙桥还是本科实习，那时候她对北京朝阳充满了新奇。

“我们都管我们学校叫‘海电’，谐音海淀嘛，感觉西边儿就跟我老家那里也差不多，反正不考虑定居买房什么的，就挺挤挺破的。这两年新建了‘怀电’，高楼大厦的，地方是偏了点，但开阔，我宁愿在乡下读。班里男生喜欢动手拍电影，我实际上一点兴趣也没有。”

“当时没有选择读下去。我在行业里工作如鱼得水，反正大多是廉价的执行嘛，校招时候蓝海顺风顺水就把我录走了，到了就想安安稳稳在那干活儿。”

一路上她跟闻述一讲道。说到后面，她也不确定闻述一是否在听，只是这些年鲜少有此等表达欲时刻了。

她给这段独白收尾，“反正，他们就点评我嘛，以后只会是三流的导演。”

电影学院的老师都鼓励学生用视听技法去讲故事。她非常理解，但做不到。浮躁是个贬义词，可她偏喜欢浮躁又真诚的东西；措辞后的影片是精细饭，无论铺上多么平实的皮，她都觉得像蓝港一路上那些bistro，不好下咽。

但北京总归是浪漫的。好像提到浪漫，人们的联想是爬到格里菲斯山顶俯瞰城市，是在畅快的雪山痛快翻滚，说来惭愧，北京对于她足够浪漫。旧土厚重的城市，有高耸入云的大楼，好多人在爬坡……每每经过她都觉得，看到了自己。

这些她都没法跟闻述一说，他不会理解。

自然也不期待闻述一的回应，她闭上了嘴。

可闻述一步子不觉慢下来：

“你呀，三流是真，先前你拍那部综艺算一个——我这里的一流是马丁·斯科塞斯所以，”他用笑来保护坦诚，“总比那些不入流还喜欢评价的人好些。”

‘三流’竟然是好的评价，这在她意料之外。实子慢闻述一一步，望着他自信的后背，倒有点赧然。

他驻步，回头让她去旁边店里等，临进门却又留给她一句：

“你或许成为不了一流的导演但，你会是世界一流的制片人。”

……

实子坐在网红集装箱餐厅的顶上发呆。

想着想着，实子不知不觉抠起了指甲。

她指甲修得已经足够圆润。前几天才刚去做了美甲，‘富家千金’款的那种，其余手指都很完美，唯独食指有些斜，两边儿都是。她去网上查了，说这是脊柱侧弯的表征之一。刚刚该去拍片子查一下的。

思绪不知觉就飘到了好远好远。她想到了大学，想到蓝城，想到这副身体还能熬多久，人就挂在凳子上，有些惆怅。

夜晚还是有些冷，她缩成一团，拿牛仔外套裹紧。这天真的很累。点的小食还没上，实子就歪在栏杆上睡着了。

闻述一结束跟人攀谈，只用了十五分钟。他一向速战速决。踩上楼梯时，夜晚尚且给了他不确定感，实子就那么蜷在椅子里，桌上有药店的塑料袋子和新鲜的餐点，一阵风吹过，她比那轻声窸窣的塑料袋子还安静——他不禁屏住呼吸。

那一刻闻述一恍然有股岁月优游的安稳感，

就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