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实子抱着电脑挤了40分钟的早高峰,并骑行了十分钟,于9:30抵达公司。
空无一人,除了闻述一。
这印证了她的猜想。
果不其然,待到十一点半,公司的人逐渐到齐,行政在大群里宣布:从今往后,职能部门都会引入打卡制度。
延后上班时间为朝10晚7,项目期可另行报备,迟到者不罚工资,不扣绩效,但可能要跟小闻总单独聊聊。
聊什么呢。她猜是关于工业化的见解,聊一个科学的、规律的作息在工作中是否能提高效率。她也掌控了闻述一的脾性:你可以有自己的风格和idea,但个性不意味着拖延。
Kendal捂住了嘴,“天呀,我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要知道,易荣辰长居上海,就最近的趋势,说是麦浪收购述蒙,但闻述一明显是北京业务群主脑。
实子往高层区投送眼神,依稀看到他正翘在椅子上玩手机,“据我观察,小闻总非常效率至上,不会喊你加班。”
话音落地不到三分钟。
一个会议议程转发到实子账号。
她的工位在过道,闻述一路过的时候敲了敲桌,直接合上了她操作中的电脑,“收拾东西,十分钟出发。”
实子连滚带爬赶上车,“小闻总,咱去哪?”
他打开导航搜索引擎,“你家。”
实子擎线木偶般输入,软件显示算上堵车预计49分钟。
“七点飞萧山,已经给你订了票,”他绕路,“给你20分钟上楼收拾行李,换洗衣物带好即可,电脑手机转换器身份证会议本也别落。”
“您不考虑招一个助理吗?”
“你比较划算。”
被上级用得顺手,这是实子不曾在孙宪那里得到的器重。一瞬间她思考自己是否对他产生些价值,闻述一能否她平步青云的抓手…她想问什么叫做划算,而车载屏幕来了条电话。
他点了公放。
原海外片采购部门的总监问是否要引入最近一部日本名导的新作,但在实子听来对面更像是在保全饭碗,显示出部门的价值。
“150w美金买断国内版权,我们寻找发行商交中影送审,只需要少许删改,按往年数据分析,过审几率高达82%。”电话那头说。
“我们现在是麦浪,没有旗下的院线资源也不是发行商,海外采购业务先暂停,一切从简。”闻述一说得不耐,顺便还探出头看看车况,见前方拥堵,调头抄了近路。
那头嗯嗯应承,欲挂不断。
“对了,你们准备好并入海外发行中心,后续我会联系行政。就这样。”
不需要闻述一一个眼神,实子知心地帮他按灭电话。
她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部门,又是多少人的饭碗。
还好闻述一接受的是西方那一套制片人为中心的体系,允许制片部这么冗员的组织存在。不然现在忧心忡忡把包挂在二手网站上变卖房租的人可能是她了。
车内变得沉静。她脑海里翻箱倒柜地搜寻话题,试图填补这尴尬的气氛,实际上这时由闻述一撬开话题更为合适。
“要不要听歌”,他抢先问。天知道实子此刻多庆幸。且谈论音乐,她的擅长程度不亚于考试背到押题点。
又是撰写品味的时刻。她可在技术控面前说自己爱Buddy Rich,在庸俗之辈面前讲自己听Sex Pistols,如今她需要解析闻述一。
实子把他归类于主流教育背景下的亚文化者,“Han Zimmer,我猜你也喜欢。”
“确实。”
他表现出一种被猜中的欣然,解锁了手机任她选。实子更愿意把这称为解锁她的过程。
随着蓝牙触控到另一套设备,环绕在车里,是《沙丘》的配乐《Leaving Caladan》,仿佛随之进入那个巨物和黄沙的世界。
音乐是一个可以消解世界上八成问题的好东西。
当然,不包括剩下两成难搞的问题。
比如未来五个小时后,闻述一在发布会台上的吊诡言论:
主持人问,如何看待当今电影市场形势。
在场几位专家靠在沙发,徐徐阐述生成式AI的大趋势,畅聊民族内容的出海,谈现实主义题材的开发。
唯有闻述一颠三倒四,“宋朝,实际是一个很繁荣的时代,然而,后世评价其冗官冗员、积贫积弱、重文轻武、内忧外患……如何弥散性的思维放在结构框架内操作…”
全场哗然。
同步直播里,观者纷纷刷屏一行字:精神错乱的文盲。
跟平日的闻述一很不一样。他慌张、局促、胡言乱语,如同多数大脑空空做pre的小组混子。实子掩面,不知该笑该恼。
国内流媒体平台曾兴起过一阵“我有高速运转的机器进入中国”此类牛头不对马嘴的风尚,至少人家表明在假意玩梗,而他似乎真诚地胡言乱语。
不出所料,实子打开手机,行业号推送半壁江山都在聚焦「麦浪x述蒙」合并后的首次发布会,标题的讥讽也很引人入胜:
【纨绔当道:我有高速运转的机器进入影视行业】
【闻家二公子:待在舒适圈不好吗?】
【闻蒙,教育出了个文盲?】
评论全面沦陷,有钱能使鬼推磨、一个逻辑混乱装腔作势的人担任COO、麦浪要完蛋等,倒也不过尔尔。亦有人扒出发布会上宣告的待播片单,来证实他战略布局的毫无章法。
闻述一结束后没参加应酬,载上实子回酒店。他调头时别了下方向盘,眼神惯性向这边瞟,实子赶忙掖住手机。
他一幅都懂的模样,“觉得我刚特没文化,特莫名其妙?”
“没有。”
“这里没别人,你可以说真话。”
“是的。”
闻述一握着方向盘,笑了。或许在实子看来他装傻充愣的本事很拙劣,但剩余99%的人没有机会近距离接触闻述一,就连公司的同事,也在私下议论他是个如其衣着般纷乱的人。
他大概有他的打算,只是…什么样的境地,需要他大费周章,去表演一个傻子?
回酒店。
刚结束卸妆,实子还没来及享受这总裁同档的套间,便收到闻述一消息,“《营销家》剧本细纲发来看看。”
闻述一在事件之间似乎从不需要过渡。
大半夜的,实子连忙拉群,所幸艺术从业者不爱按时睡觉。
她喜欢跟小编剧交谈。这些人究极十年目标不过是能在片尾看到署名,他们有充足的耐心,和“你给我一次机会,我还你一个奇迹”的忠诚。几方周转,他们在一小时内润色了稿件。
但还是被闻述一狠心打回,“重改,节奏不对。”
实子暗骂,没有经历拍摄期怎能看出节奏,在她看来剧本非常扎实,然而千言万语总归汇成一句“收到”。
“22:45-23:00开个会,预约酒店的会议室。”对面又发号施令。
夜晚和酒店都是自带暧昧属性的词汇,倘若再有男上司叫你去加班,那一定听起来非常令人戒备。她忽然闪过在宝格丽酒店那晚,万幸酒后没有发生什么。但现实让她顾不得思考太多,立刻预定酒店会议室,飞奔了一趟厕所又抱着笔记本过去。
“你从前在卫视做过综艺和电视剧对吧?”闻述一迎面问。
“是的,四年五部。”
“这就是问题所在,”他指着投屏上的截图页说,
“电影和电视剧叙事最大的差别根本不在影像技术。电视剧剧本扎实,电影剧本讨巧,当剧本本身就厚重时,还采用这么线性的叙事,灵气呢?”
他摊开手,等她说怎么做。
过程中他看了眼表,实子瞥到指针在22:55。
“开局引入,弱化场景意识强调事件节点,之后三线交错,大火收汁?”她加快语速来适应他的节奏。
“是的但,”他打了个响指,“开局要够简洁。”
实子发现闻述一私下讲话跟他人的气口不大一样,这种戛然而止却游刃有余的谈论方式让他的语速忽快忽慢,极容易把握重点。
“懂。”
其实是很简单的三幕式剧作原理。闻述一不知何时坐在了会议桌上,倾着身子悉心研究投屏内容,没一会从桌上取了张白纸,沙沙沙画了几道线路,歪歪扭扭地用单向箭头串联,直到它形成闭环。他抖抖纸,递给实子。
实子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清醒点,杨写意。”他拿激光笔敲她。
“醒着呢,”她端正坐姿,接过闻述一手里的草纸,“我可以直接上手改吗?”
“放开手去做。”
“明白。”
“明天中午12点前,让我看到v2。”
实子倒吸一口凉气,闻述一当然明白她内心在咒骂,撑着身子从桌上跳下,“判断一个人有多牛逼不在乎他前一晚多么惊世骇俗的构想,主要看第二天能不能起来床把这件事做好。”
“明白。”
“行了,你可以回去睡觉,”闻述一再次擅自合上她的电脑,“今天很突然,会给你补三倍的加班费。”
……
直接上手,意味着她可以越过剧本总监和文学策划来指指点点,这是之前程序所不允许的。
她猜是闻述一并不想让人得知他是个懂内容的合格COO。但实子也并不希望同事认为她是个越俎代庖之人,这对她的办公室人际不好。
因此她扯谎:易总看稿后给出xx点意见。
创作中心的联合编剧们连夜修改后发来,实子认为根据闻述一的思路还有许多润色的地方,但她不寄希望于那群不懂揣摩上司的艺术家们。
她直接修改掉了可能会引起闻述一不适的地方,对编剧们称这是上面的授意,效率又顺利地将终版传给邮件名为【ShuY1】的用户。
已然凌晨两点,她刚躺下,闻述一来讯:“很不错,继续推进。”
实子安然扑进两米大床。
今晚可以确认两件好事:一则,闻述一对她没意思。男人女人在闻述一眼里都是干活的骡子,意味着她可以大施拳脚。二则,她掌握了一个只有闻述一和她秘而不宣的事实:他根本不是什么纨绔,而他默认她会保密。
……
受到“器重”的第二天。
一早,闻述一发给她中午的航班号,“你先回北京休整半天,我回趟上海的家。”
总觉得回复“小闻总破费了”“辛苦了麻烦了”此类的道谢虚伪且表现得些许廉价,人在职场上需要偶尔端起身份。实子空了两分钟回复:“OK,北京见。”
她那趟接驳车登机早,手搭在腿上休整,公务舱在前端,陆续有经济舱的人穿行。直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肩挂着双肩背的一条包带,斜着身子穿行,而后四目相视。
“杨写意?” “王以椿?”
显然,在走道逗留会挡住其余客人,王以椿落座后排,扫了机载Wi-Fi,便立刻给实子发消息,而消息界面显示,上一次停留在四年前。
王以椿是个怎么样的人?
不管他俩存在何种芥蒂,如果别人问起来,实子大概会毫不犹豫讲:他是个好人。
分手三四年,躺在朋友圈,每次转发水滴筹,他都会默默捐个三五十。也不是说捐不捐的起的问题,男的里面有微观同理心的就少。
女孩子被偷拍他敢顶着学院压力去报道,普及卫生巾互助盒的推送也是他做,电诈、拐卖这种选题的纪录片他也敢跟,在一群搞文艺的毛头小子里,也难怪当年实子会被他勾得五迷三道。
转回眼前,大腿已经被指甲掐出一片红痕。
肯主动同她打招呼是好的,今日遇到的契机也是好的:
她坐在前排,座椅旁放着精致小挎包,吊带全妆,工作日…她休闲得像一名待业的贵妇,感谢闻述一,她想。
而后又驳斥自己,王以椿没那么物质,大概注意不到这些。
微信传来消息,“回北京?”
“是的。”她找回诚实,“公司出差。”
“公司待遇不错。麦浪?”
“是的,你呢?”
“忙着创投和赚稿费吃饭的,普通人。”
王以椿可不是普通人。实子认为,“天才”这个名词生来流动在某些人的基因当中,哪怕他穷困潦倒,一文不剩。
现在她作为掌握世界规则的这一方,有必要施予一些成人之美。她问王以椿,有合适的项目书吗,她可以试着发老板问问,也算是双向促成。王以椿当然了解她没那么好心,便也更能显出她的大度。
她想,至少得让王以椿收回几年前那句——
“杨写意,你就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