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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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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下旬,立秋已有一月余,可天气依旧酷热难耐。秋蝉时鸣。

“二子、二子﹍”

声音虽然无力微弱,可谭红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从中午半小时短暂的小憩中惊醒。

“哎、哎。”

是奶奶在叫她。谭红坐在床沿边,拍拍还有些混沌的脑袋让自己清醒些,然后起身走进奶奶房间。她今天天不亮就进山挖野菜,十点多回家。回到家,先洗干净一盆脏衣服,晾晒。然后做了午饭。这一筐筐的野菜山里货,是谭红的唯一经济来源。前几天的挖的一筐野菜,牛凯帮着卖到了八十多块钱。谭红激动的割了一斤肉。搞一半剁肉泥,然后汆丸子汤,出锅时烫了几根嫩菜苗。她和奶奶中午一人一碗泡饭,剩下的汤,晚上下了一些面条就汤里,和奶奶一人一碗。剩下的肉存冰箱,省着吃。

“奶奶,怎么了?要什么东西吗?”谭红是眼珠尽是血丝。

“没事。”

奶奶坐在床沿边,她拍了一下身旁的位置,示意谭红坐到她身旁。

“没有不舒服吧。”

“没事,你先坐。”奶奶说话含糊不清。

谭红坐了下来。

“二子,先答应我保密。”

“保密啥啊,什么就保密啊?”谭红差点笑出声,奶奶啊、奶奶,一般情况呢,是你不告密就行了。

“你先答应我,保密。”

“好,我答应。”

谭红见奶奶严肃的模样,不好不认真不重视。于是她举手起誓答应保密。

奶奶的脸色缓和下来,她侧身在床垫下摸索,拿出一个小包裹,大小和纸币差不多。奶奶用她不灵活的双手一层层打开,先是一块布料,然后是手帕,最后是报纸。‘庐山露出真面目’,是一万一千块钱。奶奶把钱放进谭红手里。

“二子,拿着。”

“奶奶,你怎么有这么多钱?”谭红第一次见‘巨款’,惊得合不拢嘴。

奶奶的苦涩的笑一言难尽。

“拿着,这些钱是你的。”

“不,我不能要。”谭红震惊,连忙把钱递回到奶奶手里。这可是她做梦也不敢梦的事情啊。

“二子,拿着。”奶奶一把按住了孙女,“你听我说﹍”

因为着急,奶奶气喘,她不得不停下先缓口气。“二子、二子﹍”

“慢慢说、慢慢说,不急啊。”

奶奶摆摆手,缓了一下。

“二子,我用不上了,我不需要钱。”

“怎么会?用钱的地方多了去,怎么会用不上?”

“对我来说,用不上了。”

“不,奶奶﹍”

奶奶无奈地摇头,阻止并打断了谭红,“孩子啊,奶奶一大把年纪是白活咯哟。唉,许多错误是无法挽回了。”她摇着的头低垂下去,无数往事涌上心头。

片刻后她重新抬起头来,神色凝重反复叮嘱谭红,“钱要收好,只能你一个人知道。钱在你手里一定能用上,千万不要让你爸知道了,他拿去无非是败光赌光。藏好了,听到了吗?答应我?”

“嗯?”谭红犹豫不决。

“要奶奶求你吗?”

“不,奶奶。可是﹍”

“答应我、你说你说。”奶奶焦灼地望着孙女,喘气声非常急促又大声。

“好、好,我答应。”

“那,你现在就去放好,去。”

谭红在奶奶一再催促下起身回了房间。奶奶慢慢地挪动僵硬的身体跟在她身后,亲眼看着孙女把钱藏在了箱底后,她才放心。谭红扶着她回到房间床上躺下。

“奶奶,为什么﹍”

谭红给奶奶抹着心口。因为刚才的一番急躁,奶奶已经满头大汗。

“为什么不把钱留给你爸或是孙子?”奶奶知道孙女要问的话。

“嗯。”

“唉,我如果当初能﹍,也不至于到现在这副模样啊。儿子孙子、儿子孙子,我付出了一辈子,传宗接代生男丁是我的执念。可是这些都有什么用?他们都不愿﹍”

奶奶说不下去了。

“奶奶,你休息吧,天气太热。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谭红看到奶奶满脸疲倦。

“呵,不用,医院也治不好我咯。我躺一会儿就行了。”

“嗯,别再说话了,休息吧。”

等奶奶躺好后,谭红悄悄离开房间。

下午谭红在院子里忙着把早上摘的一大筐野菜收拾一下,野菜新鲜又干净有卖相,能卖个好价格又能卖得快。等一会儿牛凯来了好给他带走。五点多的时候,牛凯前脚跨进院门,后脚他妈就站在隔壁院子里喊,牛凯、三儿,你哥找你!牛凯连话都说不上,只得拿上筐子回去了,前后不过十秒钟的时间。

晚上,谭红用冰箱里剩下的一小坨肉,切丝炒了一大碗面,还加了一些蔬菜。奶奶的一小碗面破天荒的吃得干干净净,而且精神还不错。厨房忙完,开始洗漱。谭红先把奶奶洗干净,换上干净的衣服舒适地在床上躺好。然后自己才洗澡,并洗好衣服晾晒好。一切都忙完已经快十点,她路过时发现奶奶还没有睡下,见奶奶精神不错,于是就进了奶奶房间。奶奶躺在床上,谭红坐在床头旁的小凳子上,手摇着蒲扇。奶奶兴致勃勃地聊了起来,聊起了过去从前。谭红津津有味地听着。

“我小时候,嗯?好像是刚会走就和大人们一起进山挖野菜摘菌子摘果子,下地干农活,啥都会﹍。”

“我们那时候还会纺线织布呐,裁衣做衣服﹍。每天下午和晚上,和长辈姐妹小媳妇们坐在一起纺线纳鞋底,各自幻想着未来。”

“我在村里可是个能干的女子哟,说亲的人可多了﹍。”

“奶奶,有喜欢的人吗?”谭红调皮地插问了一句。

奶奶笑了,有些羞涩。奶奶没再说话,她大概是想起了少女时代的自己了吧。蒲扇在轻轻的呼呼的搅动气流。

稍顷,奶奶以略带遗憾的口吻继续说道,“二子,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总是觉得人生很长,可一晃,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等到面对死亡时,我才知道最怕什么,是后悔。自己和家人的幸福时刻太少,彼此之间只有憎恨,以至于回忆被后悔淹没,回忆里只剩下悔恨。”

她停下,喘了口气接着说道,“一辈子浑浑噩噩,被人欺负又去欺压别人,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啊﹍”

“二子,我以前老是看不惯村里外出打工的女孩们,她们出去后回来,个个学着城里人花枝招展的样子,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可是我现在觉得,也许那是女孩们该有的样子,女孩为什么不能美呢。”

“二子,你的几个姑姑她们都很独立,在外面努力生活,虽然辛苦但是是为自己打拼,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谭红第一次听奶奶提起几个姑姑。谭红对几个姑姑几乎没有映像。

“尤其是老五,她在几个姐姐的帮助下,一直读书到大学,现在是一个中学的老师。”

“二子,你得为自己活着。”

“为自己。”

奶奶伸出右手紧握了一下旁边谭红的胳膊,然后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了。奶奶累了,不再说话。谭红帮奶奶调整好后,又调整了一下枕头让奶奶睡得舒服些,然后才蹑手蹑脚地离开。

第二天早上下雨,从昨天夜里开始的。谭红没有进山,在家。奶奶可能是昨天睡晚了,一直没起来。谭红没有去打扰。直到快十点,谭红进去喊奶奶,才发现奶奶已经没有呼吸了。她连忙去找谭润石。

谭润石在麻将馆是‘轻伤不下火线’的头号‘种子’选手,得知自己的老母亲去世了,他才不得不离开麻将桌。

严秀春在镇上家里收拾买来的菜,准备午饭时,电话铃响起。是谭润石。哟,谭润石怎么会主动打电话来?这么早?严秀春的心悬起来了。

“喂,有事吗?”

“嗯,妈死了。”

“啊?”

其实一点儿也不意外,自从老太太从医院回来后,儿子就再也没管过。

“你请个假带儿子回来,这边要办丧事。”

“行。可儿子﹍”

“我知道,这个我来,我打电话给他。你只管你去请假。”

“好。我们怎么回来?”

嘟嘟嘟,电话已经挂断。严秀春无言望着手机,生活费一分钱都不多给,他们母子两人的车费就得好几十啊。

中午十二点多,娘俩踏上了回乡的路。这是谭光耀时隔五年之久,第一次回乡。从此踏上回家的路开始他撇着嘴翻着眼,直到重新返回到镇上。

娘俩在村口经过小卖铺时,正在忙碌的小卖铺老板无比热情地上来打招呼。今天谭家办丧事,或多或少都要在他小卖铺买点儿东西,所以热情招呼。

“谭嫂子,回来了。哟,这大儿子,帅啊!”

严秀春礼貌地笑了笑作为回礼。谭光耀根本不搭理,眼睛在头顶。

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妥了。谭润石找了村里专门办理白事的人,操办好了一切。收礼人情这类事情,不需要她们知道。

严秀春见到了女儿谭红。她们上次见面还是杏花和梁深偷偷一起去的。还好,谭红虽然又黑了些,但身体结实。可怜的孩子一个人照顾瘫痪的奶奶,应该是吃尽了苦头。

“二子,苦了你了。”

晚上严秀春心疼地搂着女儿。儿子在楼上,吃喝拉撒都不下楼。吃饭是谭润石专门伺候,从外面买来的,然后送到楼上。她们母女就在家里随便弄了一些。吃过饭,谭润石以需要应酬为理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正好,她们母女可以尽情地说会儿悄悄话。

谭红在妈妈怀中难得的享受着片刻的温暖。

“你姐呢?”

“爸说,怀孕的人不能来。”

嗯,不来也好。路上来回颠簸,人累。算算快有四个来月了吧。

“妈,你知道姐姐的事?”

“哦,对了,这是你姐的电话,我们一直可以微信聊天联系。不过﹍”严秀春找出了女儿的微信。

“我知道。”

谭红接过手机,记下号码。

“哎,可惜你姐有好多照片,可我不敢存手机里。”

“我姐过得好吗?”

“好、好,非常好。婆婆和小梁对她都好。”

“哦,那我就放心了。”

严秀春摸摸女儿的头发。

“你奶奶去世后,家里只有你了,我和你爸爸说说,看能不能让你去镇上?”

“爸,会同意?”

谭红从妈妈怀中仰起脸。谭红不报什么希望。

“我,先试试。在镇上可以找份事做,我可以照顾你。还能挣点儿钱。”

听着确实诱人,但她们实际做不了主。可提到钱,谭红突然凑到妈妈耳旁低语。

“妈,奶奶留了钱给我。”

啊!严秀春一愣,以为听错了。

“是的。”谭红点头。“奶奶说不要让爸爸知道。”

啊!严秀春又是一惊,这怎么可能?老太太这一生就是为了儿子呀,还有孙子。有钱一定会留给儿子孙子,怎么可能轮到谭红?还有这样的奇闻。

“这﹍这﹍”

谭红再次肯定地点头。

“为什么?”

严秀春压住快要尖叫的声音。

“奶奶说,爸沉迷赌博,会败光家底的。”

赌博?!严秀春扳过谭红的肩膀,让她正对着自己。

“村东头的赌场?”

那个赌场就是个吸血鬼,多少人家破人亡。

谭红低头,点头。

天啊!难怪天天死磕在老家。从前是死磕在镇上,让他走也不肯,突然之间要在老家待着,让他来镇上一天也不肯多留,原来如此。唉,这原因她早该猜想到啊。紧接着严秀春浑身一震,钱!那十五万彩礼钱!紧接着她又泄了气,天知道还剩下多少,谁敢多一句嘴。

严秀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下的,天什么时候又亮了,再后来,又黑了,又亮了。

她只记得反复叮嘱女儿,收好钱,不要让你爸知道,为自己打算,尽快。至于怎么打算如何打算,她不知道。她的眼前只有黑暗,她好像是一个盲人,而明明看得见。

丧事一结束,谭润石就催促他们母子离开。这正和谭光耀的心意。

谭润石只把他们母子送出村口后,就不想再远送。极不耐烦地招了一辆三轮车,然后和司机讨价还价。司机要三十五块。谭润石不满,半个小时不到的路程,居然要三十五?司机认为,回来要跑空趟的,不一定能拉到客。谭润石没时间啰嗦,行。但是人家谭润石是走‘江湖’的,把钱先给了严秀春,怕司机拿到钱后甩客。但他找了半天,没零钱,于是前所未有的给了严秀春一张五十面额的钞票。

临分手时,谭润石还不忘记吩咐,什么头七什么的,我们家不弄,你们安心在镇上工作学习。不等他们走远,谭润石就转身往回走,跑步拐进了麻将馆。

坐在三轮车内还没走远的严秀春,亲眼看见了这一幕。

到了镇上,下车付钱。

儿子谭光耀一把夺过严秀春拿着找回的准备放进口袋的零钱。

“拿来,我要买笔。”

严秀春被儿子夺钱的举动吓了一跳,一瞬间,真以为是遇到劫匪了。

“你要什么笔?家里不是都有啊。”

谭光耀充耳不闻,甚至连头都不曾回一下,扬长而去。儿子的一举一动和谭润石一模一样如出一辙。

“哎,你得去学校啊﹍”

严秀春失望地望着孩子的背影。

生活总是这样,困境中的人面对的是一个失望接一个失望,仿佛没有止境,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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