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州刺史府，东华厅。
靠窗的黑檀几案上，四五堆简牒高高垒起，远看宛如群山连绵起伏。谢晏迟一身霁青常服，垂首坐于案后，俊朗面容隐在山峦之间，影影绰绰。
谢晏昭甫进厅内，便直奔几案而去。待看到兄长面露冷色，眼下青黑，他不禁语带焦急，“阿兄，你怎么了？可是京城传来什么消息？”
谢晏迟不动声色收起手中信笺，示意少年看向面前那一堆堆由简牒垒起的小山，“我无碍，只是月初回京那几日堆积的公文太多，看着有些头疼。”
说罢，谢晏迟又无奈一笑，“吏部那边透了消息过来，我许是又要在景州多呆一年，也不知下次回京是什么时日。倒是你，怎么想到来府衙寻我？”
谢晏昭双唇微动，忽又犹疑起来。从昨日到方才，他一直犹豫是否要说出重生之事，但此事过于匪夷所思，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况且兄长公务繁忙……
他思虑一瞬，小心翼翼开口：“阿兄，听乔家二表兄说，景州城外醉仙山风景甚好，我今日想去看看，不知……”
说着，谢晏昭的话音越来越低。细看过去，他耳间通红，似要滴出血来，“阿兄可否将孟护卫借我半日？”
谢晏迟盯着眼前熟悉面孔，不由摩挲起几案上的黑色木匣。数息过去，他蜷起手指，波澜不惊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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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午时，出城百姓并不多。
谢晏昭手持刺史府令牌，身侧又有府衙护卫长相伴，城门守卫飞快给他们放了行。
马背上，孟尝看着前方身骑白马的三公子，忍不住有些纳闷。
景州地势低平，少山岭，多平原。城外方圆数十里，只有一座醉仙山。这山既不如京城外的福禄山高耸，又不如孟州旁的云隐山险峻。若要漫步赏景，半个多时辰即可翻过山头，到达另一侧山脚。
他跟随使君在景州呆了近两年，这山也爬了不下百次。若是春日，山脚繁花似锦，山中绿意盎然，闲来无事爬爬坡，倒也有些趣味。可现下是冬日，山上的树秃了大半，山顶就一个破亭子，有甚的好风景？
况且，乔家二公子一向畏高，去芳醉楼喝酒都从不上二楼，又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了醉仙山？
孟尝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摇摇头，用小腿轻敲马肚，行至前方带路。
出城不过一里多地，便是醉仙山。
看太阳爬上头顶，孟尝估摸着不到未时就能结束任务，回府向使君交差。他立即深吸口气，指着前方可通马车的清冷山道，一本正经开始介绍：“三公子，顺着这条路就能登上醉仙山山顶。山顶有一座小亭子，您在亭内可看孟河之景……”
“有劳孟护卫。不过我今日不登山，你随我在山脚四处看看即可。”
高大护卫闻言一脸错愕，而谢晏昭沉浸在思绪中，并未注意。
他第一世遇险，大约是在酉时。那时护灵卫队距离景州城已不足三里，蒙面人将他们逼至官道附近的一片隐秘树林，再下毒手。
现在思来，那片密林或许是个用于伏击的好地方。
谢晏昭骑着马，状似无意绕着醉仙山前行，随后逐渐靠近西北方向的官道——
应该就在附近。
孟尝和净书不知三公子为何一路都在张望寻觅，但也老老实实在旁随行。
直到路遇一片枯树林，谢晏昭利落翻身下马，细细打量周遭。目之所及，一株株枝干粗壮、宛如石磙的褐色老树全都失去生机，尽是枝枯叶落的衰败景象。
幼雪左右看看，不耐蹬起马蹄，地上干枯草皮被踢开些许，露出湿润的黑黄泥土。
半盏茶的功夫过去，谢晏昭透过虬结缠绕的枯木间隙，终于寻到一抹突兀的橘红色。他心中微动，指着那橘红砖瓦问道：“孟护卫，醉仙山附近有几座这样的土地庙？”
“回三公子，若属下没记错，醉仙山下，方圆十里，就只有一座小庙。”
谢晏昭垂眸颔首，拨开几条枯枝，牵着幼雪径直走到庙前。
第一世，他就是倒在这里。
那时，他满身鲜血，惊慌失措，未曾仔细看看这座小庙。若今日没有孟尝在旁，还不知要寻到何时。
这座土地庙应是建造许久，庙顶红瓦已褪成斑驳橘色，灰砖垒起的矮墙上布满墨绿青苔。从外向内看去，三尺高的神龛里，一尊红土捏成的神像栩栩如生。青石供台上，香炉、红烛、香匣等物一应俱全。庙内隐约有打扫过的痕迹，许是平日有人前来祭拜。
如此一想，当时在火光中，他恍惚看到的仙人或许只是前来祭拜的普通香客罢了。
谢晏昭忽感惆怅，不由轻抚起幼雪额前鬃毛。
可若是没有遇见仙人，他又怎会死后重生?
况且，按第二世净书的说法，他是在冬月十五日酉时突然晕厥，十八日未时苏醒；这一世，他则是在十五日申时晕厥，临近亥时苏醒。两次重生，他均有高热昏厥的症状，但发病和醒来的时间全然不同，这变化究竟又因何而起？
疑惑间，纯白马儿睁着清亮的眼睛，亲昵地用头蹭了蹭他的掌心。温热柔软的触感传来，谢晏昭一下回过神。
仙人显灵又如何？高热昏厥又如何？
他既然带着记忆重生，那定要接楚清和回家。
心中那点迷惘轰然消散，谢晏昭默默握住缰绳，带幼雪顺着神像注视的方向，继续前行。
“公子，您看！”踏着满地落叶，净书忽然手指前方，啧啧称奇。
几步外，高大树木葱葱茏茏，绵延不绝；翠绿枝叶错落交缠，遮天蔽日。与方才那一路枯枝败叶相比，这片林子绿意盎然，仿佛仍在春日。
看着眼前密林，谢晏昭驻足不语，思绪万千。若非第一世遭遇劫杀时仓皇出逃，他也不会知道这重重枯木后是蓊蓊绿树。
两世记忆中，蒙面人行动路线不同，行动人数也不同。无论张蔚改道与否，这群人都能寻到护灵卫队，且能在短时间内抽调大量人马杀人烧棺。可见其背后势力强大可怖。
至于第二世改道后，护灵卫队的行踪如何会泄露？
谢晏昭不觉抿紧嘴角。卷翘睫羽下，一双星眸微黯。
十九那日清晨，他是遇到张蔚之后才建议改道至景州城，若排除同行的谢家私卫和张蔚等人，那就只有——
景州城六十里外的驿站。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暗自躲进云层，天空泛起蒙蒙灰蓝。
孟尝松开手中缰绳，上前一步，“三公子，时候不早，不宜再前行。”
谢晏昭抬头看眼天色，蓦然开口：“孟护卫，你平日可来过此地？”
“回三公子，属下曾陪同使君巡视景州各处，自是来过。”
“那若要在此处伏击十五个武艺高强的凶恶贼人，谢家私卫有几成胜算？”
孟尝疑惑不解，却也如实回答：“此处树木常青，枝繁叶茂，适合伏击。如若遇到您所说的情况，谢家私卫约有九成胜算。”
谢晏昭不觉舒口气，微微点头，“孟护卫，那就劳烦你了。”
劳烦什么？
孟尝瞧着面前和使君有七分相像的小公子，一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倒是净书揪了根翠绿枝条跳出来，嘴里嚷嚷道：“孟护卫，我们公子的意思是，劳你带路，咱们回城。”
比小书童高出一个头的护卫恍然大悟，忙牵起埋头吃草的马儿，上前带路。
谢晏昭无奈看向跳脱的净书，扶额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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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仙山下，三人骑着马一路小跑。
途经山脚一处草丛时，幼雪兀自减速，停下马蹄。冷风中，雪白骏马晃着脑袋东张西望一番，随即打个响鼻，张嘴咬起路旁的枯黄干草。
谢晏昭低喝一声，忙拽紧缰绳，可马儿动作丝毫未停。他此时着急回城，又担心幼雪吃坏肚子，只好伏在马背上轻声哄道：“幼雪，路边野草不能乱吃，等会儿回城，我带你去吃新鲜豆饼。”
白马眨了眨眼，双耳微微抖动，但嘴里依旧不忘咀嚼干草。
净书瞧幼雪油盐不进，赶紧下马，准备将其牵开。
方靠近草丛，小书童隐约看到丛间掩着什么东西。他好奇扒开焦黄草叶，越凑越近，随后惊得大叫一声，坐倒在地。
“公子，草丛里趴着个死人！”
孟尝听到喊声，一把抽出身侧佩剑，纵身跃入半人高的草丛。他小心用剑拂开杂草，只见压折的草叶间，一名干瘦男子紧闭双眼，俯趴在地。
细看之下，男子身长近六尺，身上粗布衣裳污迹斑斑、破烂不堪，一双黑色长靴多处磨穿，沾满泥土。
孟尝立时收剑入鞘，疾步上前。待伸手探过男子呼吸，他欣喜道：“三公子，此人还有气。”
“那快些带他回城救治。”说着，谢晏昭焦急下马，准备帮忙。
小书童见状，噌的一下从地上弹起。情急下，他顾不得拍掉身上草屑，赶紧将谢十一郎拦在身后，独自冲过去帮护卫抬人。
净书和孟尝一前一后，正要将昏迷不醒的男子托上马背，忽听“哐当”一响，一个黑色物件自男子怀中坠地。
等将男子安置好，孟尝回身捡起物件，顺手在绀蓝短衣上擦了两下，再拿近察看。不一会儿，他面色凝重，将物件呈给一旁少年，“三公子，此物涉及军中要事，属下需尽快回府禀告使君。”
净书瞥一眼那污黑掌心，忙从怀中掏出块干净帕子，接过半个巴掌大的扁平物件仔细擦拭。直到污渍彻底擦净，他才捧着物件上前，“公子，请看。”
谢晏昭垂首看去。
物件上，朵朵祥云层叠涌动，一条青龙怒目开口，张翅扬尾，似疾驰腾飞，破云而出。而顺着青龙长须向下，两个苍劲有力的黑色小字赫然出现。
待看清字迹，他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
这是——
破云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