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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盛唐篇·竺寒(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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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明寺正殿外,群僧集聚,被十余个突厥人刀锋相对,皆是瑟瑟。www.mengyuanshucheng.com此时内心惶恐,冷静自持全然不在,许是还要默默咒骂:会念再多的经又有何用!

为首的自称阿史那多禄,是草原上高贵的狼,同成智做了个生涩的叉手礼。因突厥内乱纷争不断,他这一支大抵也就剩下这些追随者。不知从何处得知,连夜潜入长安,特地“诚心”来求传闻中能够解除痛苦、超越生死的无上密法。

成智脸色青白相间,双手合十立在殿门外,一声不发。突厥比之中原人魁梧壮硕许多,亦愈加粗俗。打掉燃灯烧起了正殿前面巨大的香炉,一团烟熏火燎,有些呛人。竺寒同一众成智亲传的译经弟子皆是玄衣,站在旁边一动不动,面无波澜。有闻声赶来的小僧们,着姜黄色海青,满脸恐慌稚嫩,不敢靠近。

阿史那多禄声音沙哑,讲一口不太流利的汉话,“高僧,多禄已为咳疾困扰许久,再加上如今家族内乱频繁,还望吐露无上密法于我。”

他有困扰多年的疾病,又怕在内乱中被杀,许是作恶太多,腾格里天神不庇他,便寄希望于佛法来作护佑。

着实有些可笑。

成智颔了颔首,终于开口,语气亦是百般不悦,“阿弥陀佛,施主。密法并不能医治顽疾,更不是不死灵药。一切无常,不过是……”

突厥人没有耐心同他打这些禅语,见他不说,便进正殿。正殿之中摆了个巨大桌案,皆是译制的经文片段,最中央,是成智用金墨亲笔誊写的终版,已经有些厚度。

现下,那些纸张笔杆,亦或是成本的册子,纷纷被扔了出来。阿史那多禄随便捡起几本胡乱翻看,见着皆是大唐文字,愈加皱眉,还抑制不住咳嗽起来。

“老和尚,我敬你唤你一声高僧,千万别不识好歹。”

话音落下,几本做脚注的册子被丢在火燎的炉子里,如同一片生肉落入庞大虎口,眨眼间丝毫不剩。竺寒合掌,把一切照收眼底,心跳加速,理由却不是因畏惧阿史那和突厥人。

直到多禄提起了那本蒙了尘的、做工最精致的终版,上面成智的字迹似可以篆刻于石碑上的讣文,让他愈加紧张。

当时竺寒在想什么?怎么就冲上去了?明明平日里时常劝阻着阿阴莫要妄动,此番他却忍不住妄动。全因想起来了成善临终嘱托——曾经短暂的引起过他同阿阴不愉快的那么一件事,且他至死也未能给阿阴说清。

成善坐化前,执着他手,娓娓道来同他有多投缘,又是如何如子如孙待他,竺寒都知。人之将死,仿佛一瞬间愈加看透了许多,泰然至极。遗愿只一个,便是万般叮嘱竺寒定要诚心译经,此为大业。经译完了,若是仍旧心向红尘,师父九泉之下,也定安然接受……

迈步上前,多禄也没想到,院中皆是胆小的僧人,竟有胆敢出面的,一眨眼分神,被他扯走了经书。竺寒把抱在胸前,对上多禄愤怒神色。

诚然他执匕首面对渺小生灵之时,是那般的害怕,可现在却满心无畏。许是他也被阿阴同化,执念太过;又或是因爱而无有恐怖,实在大胆。

而身后一众或因满城流言、或因暗中犯妒而“孤立”竺寒的僧人,一个都不敢上前。《金刚顶经》与密宗至关重要,将成为根基法典又如何?说是看破生死,关乎自身性命怎能看破?佛家弟子也不外如是。

多禄等人便以为奥秘藏于这本未完成的经书之中,愈加振奋,此时寺门外金吾卫倾然而入,大殿前一片嘈杂。那是极其混乱的一夜,僧人断断续续的哀叫声,香炉噼里啪啦地焚烧声,突厥穷途末路的怒吼声……

竺寒怀中抱着经书同其余僧人一样,准备四散奔逃。可他那么一回头,只这心软的一回头,成智满脸皱纹,合掌的手背皆是颜色不平的斑,步履缓慢。被一众徒弟在生死面前无情抛下,实属是个可怜人。

竺寒心头一颤,毫不犹豫地回身,搀扶成智手臂,大半个身子护住他,向后院走。

他算是刚刚一众僧人最年轻的那个,穿的海青却是同色,定然不凡。阿史那多禄被手下掩护着,朝他大吼,“把经书给我!”

竺寒不回头,低头迁就成智步伐。日暮穷途的阿史那多禄同手下皆盯住了竺寒,随后,以为他为首的第一刀从背后插入……

第二刀,第三刀……再拔出。

只觉得好疼。

刀刃穿透了前胸,鲜红血液不断流出,润湿胸前的经书,庆幸皆是金墨所书,大抵晾干后还能看清。成智的手在抖,眼睁睁看着他倒下,接着金吾卫把人围住,突厥被捕。

长安城中劳累一天的百姓皆埋头归家,没有人会抬头看西明寺方向,有被风吹的愈加大的火势;而阿阴接过用叶子包好的干豆糕,眉目温柔地同那老孺道一句“多谢阿婆”;药叉与障月一双好友在林中月下共酌,谈鬼事话人事喋喋不休。

最后那一时刻,竺寒使了全身力气攥紧手里的经书,他想的如此简单:《金刚顶经》已译过半,阿阴等那么久,怎么能再重头来过。幸好,幸好他护住了,不过需要再誊抄一份罢了……

成智颤抖着跪在他身边,看竺寒张嘴合嘴,气若游丝,最后道的是“阿阴”,还递过沾满血的经……话未说完,合不上的眼滑过泪水,百般不愿地断了最后一口气。

他好悔,此生细数这段情,终究是负了阿阴。

长安城百年古刹西明寺在立春这夜,遭遇了血光之灾。寺中僧人受伤无数,却只一人身死。阿阴立在房梁之上,整包干豆糕胡乱洒落,砸的瓦片作响。夜晚的风仍有些凄冷,她觉得脸颊更凉,伸手擦拭,指尖一片濡湿……

次日,朝堂之上下了决策:让这件本就不光彩的事情彻底掩埋。竺寒师父被暗中火葬,派宫中最善习字的学士加急誊抄《金刚顶经》,西明寺一切血污被清洗,万物归位,史官不记。

这世上亘古不变的道理,便是生者极力维持表面的微薄祥和。家家户户倒也差不太多,里子再残破,面子还是要佯装规整。

阿阴立在房梁上整日一动未动,看下面人来人往,皆步伐匆匆。直到日头西斜,至阴至暗时刻到来,灰鹤飞起来了。

当夜,长安城遭遇鬼怪索命,无数惨死。

大理寺狱羁押以阿史那多禄为首的突厥人,皆死相狰狞,血管突出,眼眶锃裂。其余犯人疯疯癫癫,说不完整到底发生了何事,只道从未见过那般凶煞可怖的鹤。

又有史官在家中毙命,随后,誊抄佛经的翰林学士,秘密火化的办差之人,等等不断。西明寺众僧人心惶惶,传言也见到了月下嘶唳的鹤……

长安城一条无人的街巷,谢必安和范无救穷追不舍。

阿阴好言相劝:“不要逼我动手。”

可阎王命令在上,且地狱狱卒已经出动,两人只能硬着眉头阻拦。她现下已然浑身煞气,再杀下去只怕要神智偏离,彻底化为厉鬼。

最后钟馗亲来,自魂锥里甩出了铁链把她锁走,带回地府。此番阎王震怒,按阴间律法,她手上沾染如此多条人命,当下地狱,日日夜夜受严苛酷刑惩罚、永生幽禁,直到身死。

药叉连忙赶到阴司,跪求阎王,得以入内密谈。

阿阴在十八层地狱走了一遭,受层层折磨,不外乎刀兵杀伤、大火大热、大寒大冻、大坑大谷……即便她曾经那般孤寂地煎熬五百多年积攒的阴寿,这一通结束,将将算得上捡回条命,只留最后一口气。

本还应受无期幽禁,幸得药叉求情,且障月从中斡旋,同阎王签了鬼差契约,才得出阴司。

西明寺,竺寒遗物莫名消失,成智住持抱病,仍要强撑着在大殿监察译经。

阿阴醒后,浑身都疼,强撑着要下床,她还没杀完。金吾卫营救迟缓,城防玩忽职守,都当杀,亦都该不得好死。

药叉闻声进来,“你还要作甚?”

她声音沙哑的不像样子,又许久未开口说话,难听至极,“还没杀够。”

“你能不能清醒?我为了保住你一条鬼命,阎王殿跪了整夜,障月亦是低声下气出面求情,为了个阳寿尽的和尚,你发起疯来不停?”

“你闭嘴!”阿阴嘶吼,只这一声又没了力气,嘶哑道:“我求求你不要再说……”

“我提点过你多少次,你做的事情在凡人眼中是背德之事,他定会不得好死……”

她扯了榻边矮桌放着的茶盏毫不留情地扔向药叉,“我教你闭嘴……滚出去……”

他从门边柜子上拿起个檀木盒,重重放在榻边,气的转身就走。

阿阴仿佛意识到那是什么,颤抖着手把盖子打开,熟悉的檀香气,一玄一靛两色僧衣,都是阿阴所爱。108颗紫檀木串成的念珠,在她十年后回来找他那日断过一次。还有几张随笔写过的纸张,上面的字从“一切有为法”起始的经文,逐渐变成满纸的“阿阴”,不知是他何时所写。最下面,还有一盏再熟悉不过的杯子,上面的鬼怪纹样仍旧生动,她从未想过竺寒会细心珍藏。

思虑及此,心头无限难过,他行走人间二十载,真正拥有的不过这寥寥几物。

障月拿着一碗走兽眼睛进门时,阿阴正抱着僧衣泣不成声,浸出一片氤氲。正如那身随竺寒火化的玄衣,染上了血也是看不出什么的。她现下只觉得自己同这具身体贴合的愈加完美,心脏仿佛被罗刹婆尖锐的指甲抓弄,呼吸十分艰难。

“阿阴,吃下罢。”

她闻声抬头,额间有碎发晃荡,面色惨白,双眼红的可怕。

见她不作应答,亦不打算吃,障月先把托盘放在一边,从袖袋里拿出了根黑绳。张开手心,线绳飘起,兀自绕上阿阴脖颈,一点点收紧。阿阴放下手中衣服,双手握住仿佛要窒息的喉咙,喘气声变得重而缓慢,痛感在叠加。

大抵疼了一刻钟,半个字都说不出,栽倒在床榻间,眼泪流个不停。障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试探性地伸出手抚摸她冒了冷汗的额头。

“这是束缚你的鬼线。”

阿阴何尝不知道鬼线,并非受阴司录用的那般鬼差,得酬劳,受庇护。而是签订了单方面受阎罗王制约的协议,日日都要捉鬼,更像是受人驱使的奴隶。

“多少……年……?”

障月满目严肃,道:“一千年。”

阿阴凄凉冷笑,“你们……怎么不教我……去死?”

“他死了就这么难过?”

“你懂甚么?”眼泪如同奔流的水,延绵不断。

障月坐更近些,双手抓住她肩头,把人扶起来,试图给她捋顺其中的道理。

“阿阴,你这幅样子,药叉同我见了都很心痛。地狱酷刑既然挨得过来,就证明鬼命不该绝,只要活着,活着,什么和尚找不到?即便你就想等他,不是也要性命去等?凡人转世投胎不过……”

阿阴无神的眼睛眨了眨,忽然意识到什么,揩了泪水抬头看他:“你说得对,他生前做善事而死,定然有个好来世,我去找崔珏问……”

“你当崔珏会告诉你?生死簿上的事情,哪里能同你讲,且你上次又惹的他与你置了气,少做这些不切实际的梦。”

……

后来的岁月实在是压抑困苦,亦或是说,自从竺寒死,她从未觉得刹那是快活。

阿阴不出半月几近痊愈,首件事便去阴司跪在崔珏的殿门外两天两夜,手指在门板子上抓出了血,嘶厉哀求他透露竺寒转世下落。判官铁面,闭门不出,差事不办,决计不给阿阴任何应答。

此后,众所周知的阴摩罗鬼阿阴姑娘成为了近些年来唯一的契约鬼差,只道是见了脖颈有根黑线的妩媚女子定要远离。传言她当初昏了头,大杀凡人,现下捉鬼也是不管不顾,破璧毁珪,还是切莫惹事上身才好。

夏夜最热的那天,障月冷脸抓了个和尚到酒肆,送到阿阴房间。而她抓完今日最后一个恶鬼押回阴司,满身臭气又疲倦,在楼下同药叉饮了杯酒后上楼。

见着那瑟瑟发抖的和尚,五官身形确有七分相像,可眉眼的躲闪浮躁,决计不是她心中的那个人。

那个人的双眸,不论看任何事物,都是认真的,即便他或许心下不喜,可神情永诚挚,无人可比拟。

她太自持了,对着如此像的人,竟然一丝一毫的泪水都没有,甚至开口甚是冷清。

“你法号为何?”

“小僧……贞永……”

瞧,名字也全然不一样。

沉静许久,阿阴最后看了一眼那轮廓,叹气道:“你走罢。”

她开始兀自脱身上气味难闻的衣衫,那和尚急匆匆地开门奔逃,路上撞到端着托盘的伙计,声响不断,有些吵闹。

待到清洗完换了干净,阿阴走到楼梯,朝着下面一身白衣的障月吼了声:“少做那些下作事。”

留下一青一白两人尴尬对视,不敢多说。

次日,长安城西明寺有同女子偷情的破戒僧人被抓,拷问之后才知竟已有半年之久;而《金刚顶经》最后一本注疏修订完,成智紧跟着便坐化了,好顿哀恸。

阿阴白日里无事,在酒肆听这些闲言碎语,淡淡一笑。不由得想到当初她打算杀成智之时,老和尚伏地啜泣,哭的好生凄惨,道一句“有愧师弟,有愧观澄”。她准他继续译经,转身走了,现下只叹一句成智守诺,绝不多活。

又是一年中元节,鬼界俱乐,只阿阴一人不得清闲,且无心享受。搜寻窜逃小鬼之时,在街上遇到了许久未见的陈怀蒲。

两人并肩而行,慨叹光阴如同白驹过隙,实在令人扼腕。他自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此番见阿阴只觉得她眉目风情消减许多,平添大片哀愁。

中元节不如上元那般热闹,胜在暑气正盛,街上摊贩各个中气十足地揽客,但传不到阿阴耳中,她心门紧闭。忽的陈怀蒲开口,教她在原地等,自己挤进了人群中不知要买什么。阿阴见着穿圆领袍的男子背影,只觉得这种画面不过上元夜才刚演过,可现下人事已非,人不是那个人,心境也全然不同。

大抵是风吹过,有些刮了眼,双眸有些水雾。心道定是风的原因,毕竟她已经许久未哭,也觉得没什么好哭的。

陈怀蒲挤出来,手机拿着个油纸卷的筒,递到她面前。

可不正是曾经竺寒也要买的炒青豆。

拿一颗塞到嘴里,仍旧感觉不到任何味道,麻木地咀嚼直到咽下去。陈怀蒲为她神色呆滞而失语,想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

阿阴觉得喉咙有阵难受,抑制着那股情感问:“还请陈统领告知,为何给我买这青豆?”

她实在好奇,一直以来都认为是竺寒爱吃。但现下显然,不是。

陈怀蒲有些慌张地笑,缓缓开口:“之前在鄙府,做的都是斋饭,却不想阿阴姑娘很是爱吃青豆。当然,这倒不是我发现的,在下是个粗人,幸亏竺寒师父心细,私下同我说见你多番下筷,定是喜欢……我……”

仿佛意识到提了竺寒名字,有些后悔,试图解释却见阿阴已经决然转身,他留不得。

蠢观澄,是人世间最蠢的那个,再没有更蠢的了。她被罗刹婆取了蓝色火焰影响了口识至今未愈,哪里吃出来食物美味?

心头荒芜,忍回了哭意,她还有差事要办。如同孤魂野鬼般闲逛,只觉得失去半分清明,要尽快离开这热闹的让人窒息的大街。

八水绕长安,行过渭桥,桥边有好些人在放灯,还要朗声许愿。

身后有位温婉娘子对河灯喃喃道:“河神保佑,齐郎此行顺利,尽快举家重回洛州……”

听罢心中嗤笑,多少人挤破头也要来的繁华长安,此女竟然毫无留恋。想着想着,短暂失神。她有甚的可笑别人的,长安于阿阴,又有何留恋呢?

恍惚向前走,有轻盈步履追上,嘴里叫着:“姐姐……着灰衫的姐姐……”

阿阴回头,眼前是个梳双挂髻的豆蔻少女,一身鹅黄衣衫好生灵动。

正大喘着气,双手递过她落下的鬼册。大抵因为捡的急,折子散开没有规整回去,有些散乱。她低头一看,为眼前那页所见怔愣,霎时间眼泪倾泻。

“姐姐,你颈间的黑绳……”看着阿阴哭泣,她有些慌乱,“怎的哭了?中元夜是感念故人的好日子……”

不远处,传来刚刚祈愿的娘子关切呼唤:“阿梦,天色已晚,该回了。”

黄衫少女满目纠结,耐不住身后催的急,留下句“姐姐珍重”,跑没了影。

阿阴跌在地上,时隔数月的隐忍克制宣告崩溃,泪洒衫湿。

思虑愁苦,最怕的便是个岁岁今日。寻常时再正常不过的俗世行人,在此良时亦要为细小缺口情绪坍塌。与你两相欢喜的快活历历在目,谁又能抑制住心伤神伤、百结离肠。

许久未翻看过的鬼册中间,有一张空页,上面是她好久好久之前写的“观澄”二字,大抵因为笔画太多,字迹实在不堪看。而下面,不知他何时添上三行,是真真正正的银钩铁画,蕴藏涛涛气势。

亦有绵绵爱意。

勤勉习字

勿忘进食

观澄

盛唐篇·竺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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