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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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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没回京, 还是老样子。

不过这次给了足够高的礼遇,是陈梦然亲自来接的他。

江以明挂断电话的时候, 车子已经驶离车站拥堵路段。

后座与驾驶室拉开隔断。

此时陈梦然就坐在他左手边,比起暗示他离开的那会儿,她如今的态度算是天差地别。

从上车起,她就总把“不用再回去”这话挂在嘴边。

神态却一如既往高高在上,像在施舍。

江以明很好地压住了心底那股烦躁,眼皮微阖:“您没想着再要一个?”

话音刚落,陈梦然的表情精彩纷呈。

她没想到江以明有一天会用这中语气同她说话, 这是推到明面上的奚落。比起贵妇圈那些刀光剑影,江以明这句话更戳在她心口上。

自打江一汀身体出了问题,她何尝不想再给江家生一个。长子无法继承家业, 她就算冒风险当高龄产妇也要拼一把。

总好过于到头来所有财产都白白送了小野种。

只是这么多年中医西医试过来,都没能成。

于是这件事成了她的心疾,没人敢当面说得如此直白。

她心里的小野种是特例。

在他回来之后,同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充满尖锐。

但陈梦然现在有求于他,把先前怎么阻碍他回京的事儿抛到脑后。短暂消化掉尴尬气氛之后,她仪态端庄地拢了下鬓发:“我这个年纪了,何必呢。你和你大哥都在,就是对江家最大的帮助了。”

是,他确实得在。

他这个养母还真是一点没变。

江以明靠在颈枕上, 眯起眼。

将近一小时的车程, 车子回到帝景花园。

他就知道这次回来的礼遇是最高级的。

江以明从车上下来, 抄兜站在花园外, 眼底满满都是自嘲。

陈梦然提着包经过他身旁,“怎么了?不是到家了?”

“是吗。”

他声音压得太低,陈梦然没听清楚, 侧目:“什么?”

“没什么。”他说,“有点陌生。”

从花园到大厅,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叫他少爷。

就好像他真的是一样。

江以明抄在兜里的手捻了捻指腹,努力压着不耐。

他的父亲江诚还没回来。

陈梦然问他要不要先上楼看看大哥。与其在这儿待着,陪陈梦然演绎虚伪,他还是更情愿上楼。

况且,他也想看看,在电话里说病了的人到底怎么样。

江一汀就住在二楼朝南卧室,门开着一条缝。

江以明进去时,家庭医生刚好出来。

见过几面,医生同样知道一些事,眼神对上他的时候多了些怜悯。江以明朝他点了下头,好像丝毫不在意似的,侧身进屋。

看到房门关了又开。

江一汀掀起眼皮望过来,满脸惊喜:“以明,你回来了?”

“嗯。怎么样?”

“还行吧,没之前那么难受。”他指指头上浓密的黑发,笑:“假的。”

江一汀说完就猛得咳嗽起来,一声又一声,仿佛牵动了肺管,生生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才作罢。

他自己缓了片刻,接过江以明递过去的水,笑得难看:“一说谎就遭报应了。”

水喝进去两口,却没咽,只在嘴里过了一圈。

再吐出来时里边有血丝。

江以明拖了张沙发椅在旁边坐下,问:“尿血没。”

有一瞬尴尬。

很快江一汀说:“……没有。”

“还有哪里痛?”

“胸口痛,每天都像压着百斤巨石。很酸,很疼。有时候也像有人拿着钉子在往里钻,说不出具体哪疼。骨头一根连着一根,到哪都疼。”江一汀断断续续说着症状,忽然改口:“我是不是没多少日子了?”

都说人久病成医。

他自己心里对病情发展也有数。

江以明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往后靠了下,说:“我不是回来了么。”

江一汀:“以明……”

下一句一定是对不起、抱歉之类的。

江以明不想听,淡淡道:“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江家每个人都知道,江以明的出现就是那根救命稻草。

他是快上初中的那会儿,被接回的江家。

他的生母拿了笔巨款,兴高采烈把他送进来,捧着他的脸说:“宝贝,你以后要享福了。”

是的。

人人都以为他从没爹的野种到进入江家,是享福。

而后他看到一张张陌生的脸。坐在沙发主座的是江诚,他的父亲。小孩对自己的爸爸总会有中莫名的亲近感。明明之前从来没见过,在跨入江家大门之后,却会下意识地觉得那是自己在这的依靠。

江以明很普通地对江诚产生了依赖。

可是江诚很奇怪。他的双眼总是透出严厉,唯独在看到他时,那抹厉色稍减,似乎愧疚更多一点。

江以明最初以为他父亲是喜欢他的。

久而久之,他又发现江诚好似不想看到他。偶尔在家遇见,江诚总是皱起眉,找借口避开。

生怕与他对上眼一样。

大人以为自己藏着很好。

却低估了小孩的眼睛,他能看到好多东西。

而他的养母陈梦然,在最初见到他的时候,是欣喜的。

那种欣喜同样不源自于喜欢,而是看到了希望。

她客气,尽责,偶尔却也会露出厌恶。

江以明看的出,却不懂。

为什么成人的情绪那么复杂,可以同时表现出那么多中交织在一起的矛盾感。

他在江家落户,唯一的玩伴就是大他一点的江一汀。

可他身体弱,天冷天热都戴着帽子。除了坐在沙发上和他说说话,很难再玩出别的花样儿。

江以明觉得自己是喜欢江一汀的。

因为江一汀说的话都很好听。

江一汀会在他放学后问他:“学校好玩吗?”

他还没习惯贵族学校,没习惯里面的人和街头是不同的。他摇摇头:“不好玩。”

“为什么啊?”江一汀问。

“……”

“你怎么不说话?是学校里有人欺负你了吗?我告诉爸,叫爸去教训他们。”

江以明抿了下唇:“没有。”

“真的?”江一汀半信半疑,最后拍拍他的肩,“放心啦,你这么好,肯定会有很多朋友的。哥哥信你。”

江一汀真的很厉害。

他会让所有人都喜欢他。

有段时间,江以明总是刻意模仿他。学他一样,说话斯斯文文,对着谁都态度柔和。

以前在外,孤儿寡母被人欺。

他略知街头法则,打耳钉,扮凶狠,用浑身压不住的痞气来佯装成狮子。

而到了江家,他开始想与江一汀站在一起的时候,多一点相像。

这样所有人都会更喜欢他一点。

值得高兴的是,江诚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确实变多了。

他踏出了成功的第一步,是吗。

江以明一直这么认为。

直到某天江一汀消失了。他没等到江一汀出现,却等到了自己被送进医院。

他被困在一个小病房里,每天会有人来给他送饭,打针。

这样的日子过了将近一周,小病房换成了手术室。

他接连两天躺在手术台上,双手被两根又细又长的管子相连,接上机器。血液在他眼前循环流动。

有人叫他不要动。

他就一动不动挺着,几个小时又几个小时。

在经历过浑浑噩噩之后,他回神,眼睛看到的还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手上的管子不见了。

他摸了摸全身,胳膊,腿,都在。

或许是因为对未知的害怕,他觉得被针扎过的地方在钝钝的痛。静躺着感受,那点痛就立即扩散到全身,连脑仁都晕晕乎乎。

忽然就想起被推进去之前,江诚趴在病床边对他说的话:“以明,你是好孩子。所以你要救救你大哥。放心,不会疼的。”

那会儿他茫然地问:“我要把什么给大哥?”

江诚说:“没什么,你只要睡一觉就行了。”

他确实感觉像是睡了一觉,醒来病房空空荡荡的。

在他睁眼的一大段时间,一直没人出现。

他看到床边有个按键,摸过去按了一下。很快,护士跑进来,看到他醒了,问:“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江以明没说话。

护士连问了好几个问题,他只摇头都不回答。

最后她转身出去,再回来时身后似乎跟着医生和陈梦然。

他们就在门外停下,好像在讨论江一汀的事。

隔着门板,江以明听到陈梦然殷切地问:“够吗?还需要吗?我家这个孩子身体很健康,多取点也没关系。”

男医生说:“够了。不管看不看江董的面子,我们都会尽力。”

江以明又觉得,他们讨论的好像不止江一汀,还包括他。

他就是陈梦然口中那个身体很好,取之不尽的孩子吗?这是她第一次称他为孩子。

有些搞笑。

江以明睁眼看着天花板,突然就笑了。

后来他慢慢懂了。

能被承认进江家,是因为他的存在等于给了江一汀多一次活下去的机会。江一汀得了病,他听佣人说是叫白血病。只有随时随地准备好作大哥的预备役骨髓库,他才有资格在江家享福。

难怪他们看他的眼神这么复杂。

那种眼神绝不是喜欢。

或许是一点点期望,怜悯,感激,再搅和上厌恶,愧疚,疏离所织成的大网。

太复杂了,江以明不想懂。

后来他再次见到江一汀。

他还是那副对谁都好的温柔样子。江一汀看起来好多了,同他招招手:“你怎么都不来找我玩,你不会是在学校交了朋友不要哥哥了吧?”

他之前压根不知道江一汀在哪休养。

江以明摇头,说:“没有。”

“以明,你再过来一点。我跟你讲有个有趣的事情。”

“哦。”

江一汀再好一点的时候,江诚回家次数多了,偶尔也会正眼瞧他一眼,叫他过去吃饭。

每当这个时候,陈梦然的脸色都会很僵。

好像当他失去价值之后,就是个弃之如敝履的垃圾,废物。江以明站在原地没过去。

次数多了,江诚就不叫了。

他们一家三口坐在吊灯底下的样子其乐融融,像个不被外人打扰的小世界。

他们都开心了吗,满意了吗。

那我呢。

江以明问自己。

许久,他垂下手:随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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