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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鸢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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訾岳庭定了七点整的闹钟, 怎想林悠比他醒得还早。

面西的窗扉晨光熹微,少女歪着细颈,乌黑的发零零碎碎搭在上面, 慵懒又随性。指尖含住平滑的纸页, 翻页时动作轻柔,如同碰触蜻蜓的薄翼。

她单腿盘坐在沙发上, 卷起了多余的布料,露出躲藏了有一个夏天之久的脚踝。而另一只脚轻踮在木地板上,润白中透着珊瑚粉,不见血管与脉络。

若将这一幕抽象表达,底色应该是豆蔻绿,亚麻籽油稀释后, 罩染上牡蛎白。

是庭院中仅此一株的白色鸢尾, 春生夏长,自由摇曳。

但这幅画又和梵高的「鸢尾花」不同。它没有那样强烈的表现力, 不艳不丽, 色调单一,传递的感官是静默且无声的。

訾岳庭怀疑自己驻足有太久,赶紧和她道了声“早”, 去到冰箱前, 用干爽迎面的冷气找回理智。

早晨往往比夜晚更考验男人。

冰箱里很空,他去了两天北京,家里没什么能吃的。

訾岳庭提议,“我们出去吃早饭吧。”

林悠自画册中仰头, 眼中带着晨醒时的氤氲,“好。”

訾岳庭转身去启动咖啡机预热,打算喝一杯提提神, 也醒醒脑子。

“你喝吗?”

“嗯。”

“可能有点苦,因为牛奶过期了。”

“没关系。”

答复后,林悠继续专注手里的画册。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画家的画给人的感觉……很神秘。”

她手里拿着的是基里科的画集。而吸引住她的这幅画,名字叫做「爱之歌」。

画面的构成异常简单,一尊古希腊石膏像,一只塑胶手套和一个皮球。三样完全不搭调的东西放在一起,古典又荒诞。

林悠试图寻找画中物和爱情之间的联系。

咖啡机开始了运作,訾岳庭的目光落到她手中的画集上。

“塑胶手套象征妻子,皮球象征孩子,而石膏像是画家自己。男人、女人和孩子,统称为爱之歌。”

林悠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正要答“原来如此”,怎想他的话风变调——

“我乱说的。”

訾岳庭在料理台前松弛地站着,抿了下嘴角,“毕竟我也不是基里科。”

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句话并不只局限于文学作品,对画作而言亦是如此。

一件真正不朽的艺术品只能从启示中诞生。这是叔本华的论断,也是形而上画派的精神宗旨。

新鲜浓郁的咖啡香满溢整个客厅,訾岳庭从碗柜里拿出两只托碟,将冲好的咖啡放在上面,各配一只搅拌勺。

他端着咖啡走向她,“艺术作品通常没有标准答案,取决于欣赏者自己的理解……”

“那——”

感受到声音渐近,林悠突然起身,肩膀和他的手腕发生意外碰撞。咖啡杯倾洒出几滴,分别落在了地板和他的T恤上。

林悠赶紧说:“对不起,我没注意。”

她知道他站在她身后,但没想到站得这么近。

訾岳庭将咖啡杯放下,镇定道:“没事。你刚刚想说什么?”

林悠有中做错事了的懊恼,“我想问你的理解是什么。”

訾岳庭站定,没有急着处理身上的咖啡渍,拿过画集道:“看构图,石膏像占据了整幅画的中心位置。用以表述爱情,那么自我至高无上,其次是爱人,最后才是童真……”

林悠在听,听得很专注,沉浸在他对画作的见解之中。

但他突然不再继续讲述。

似有一瞥深沉的目光掠过她,转瞬即逝。

訾岳庭将画集递回到她手里,“方糖在厨房的桌上。我去换衣服,大概十分钟后出发。”

荷塘月色附近没有美食店,林悠住的地方沿路倒有家豆腐脑还不错。正好她要回家拿包,便走了那个方向。

还是来时的那条路,訾岳庭已经熟悉了。

豆花店铺面窄小,早市摆在临街,大清早就聚了不少食客。

锦城本地吃咸口豆花的多,两人点的是招牌馓子豆花,配上葱花和肉沫,一勺香滑爽口。

隔壁桌坐了一对打算去川西自驾的年轻夫妻,正在讨论着旅行计划。他们打算走都汶高速去汶川,歇一晚后再出发去阿坝、甘孜、稻城亚丁,走一圈大环线。

林悠在旁听着,不由得陷入向往。和爱人两人成行,一路走一路停,看同样的风景,过路同一座小城,流浪到世界的尽头。没有朝九晚五的辛劳,没有柴米油盐的困扰。这是林悠理想中爱情的模样。

旅人聊到的这些地方,訾岳庭都去过了,在二十几岁的时候。车里的转经筒,曾在北川展出过的画,都可以作为物证。

林悠问他: “川西那边好玩吗?”

訾岳庭点头,他也听到了隔壁桌的讨论。

“你没去过?”

林悠答:“没有,我不怎么爱出远门。”

离开北川的之前,锦城就是她去过最远的地方。

大学的假期,林悠也去过几个城市旅行,坐火车去,玩个三五天,能留下的印象多数不深。唯一让她记忆深刻的,只有毕业旅行。

林悠低头吃豆花,“但是我喜欢爬山。”

奶奶家的老房子在春林山半腰,最早那会儿没修路,车子开不上去,林国栋就将她驮在肩膀,背她上山。

春林山的每一条石径路林悠都记得,因为爸爸背她走过很多次。

这些年,锦城附近的高山险山青山灵山,她都爬了个遍,都没找到称心如意的。

她并不是在找一座像小坝乡那样的山,而是在找一座不会塌的山。

像爸爸一样。

吃完豆腐脑,訾岳庭送林悠去了单位。

他把车固定开到自己常停的位置,距离派出所百来米远的路边。林悠准备要下车,訾岳庭叫住她。

从他的神情看,好像经过了很多思量。

“虽然是我,但……不要随便跟男人回家,也不要随便让男人去你家。”

“为什么?”

訾岳庭目光偏移,沉吟道:“因为你不会知道男人在想什么。”

这是善意的提醒。这世上,心无秽念的圣人是不存在的,永远是善于伪装者居多数。

林悠承认,她的确不知道男人在想什么,所以才会整夜都失眠。

“哦。那你在想什么?”

或者换个问题,“我可不可以信任你?”

她就是这样追根问底的性格,凡事要听他亲口而言才算做数。

他们明明在讨论同一件事情,却更像各执一词。

訾岳庭被她逼到了窘境,只有叹气,“算了。你先去上班,这件事情我们之后再聊。”

永远是这样。她进,他就退。

林悠的手握在内门把手上,带着点赌气的情绪道:“我不是随便的人,也只去过你家而已。”

就这样。

她说完了。

简单直接,不给他任何误解的余地。

工作室里,訾岳庭在学生演示石膏翻模的流程。

他挽起袖子拆了一袋石膏,倒进塑料桶里,又加了点红颜料,加水搅拌成粉色。

訾岳庭用糊满粉石膏的手边操作边讲解,“最重要的是要保证雕塑全部覆盖,整体厚度控制在1厘米,边缘要贴合插片,等完全风干之后再上肥皂水。调石膏的时候,第一层要比较稀,第二层第三层逐渐加稠,注意掺水调配的比例……”

完成一个阶段性的步骤,訾岳庭去到工作室外吸烟。低头点火时,他看见胳膊上沾到了些粉色石膏,用手指蹭了蹭,发现蹭不掉,于是便没有理会。

很快,助教也从工作室里出来了。

訾岳庭问:“怎么了?”

助教小心翼翼问他,“教授,我一直说想请你吃饭,都没有合适的机会。这次我爸妈也来锦城了,带了些我家那边的特产来……不知道今天晚上方不方便?”

訾岳庭很少和学生家长吃饭,一来他不喜欢这中饭局,二来平时跟学生也没什么交情。助教跟了他三个学期,马上也要毕业了,之前确实提过好几回吃饭的事情,他再推辞不好。

不出意外,模型今天之内能翻完,能留出吃晚饭的时间。

于是訾岳庭先口头答应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下午掏母坯进行分模时,訾岳庭一下分了神,下锤子时没控制好力道,把石膏像的耳朵给敲碎了半只。

这是严重的操作失误,学生们都看着,面面相觑,没人敢说话。

訾岳庭做的是示例教学,重要的是步骤和流程,就算翻出来的石膏不完整,其实也不影响什么。

但他没有掩饰自己的错误,毫不犹豫道:“重新来。”

母坯没了,从头开始意味着要重复一遍之前所有的操作流程。訾岳庭没有任何怨言,但经过这么一折腾,晚饭自然是吃不了了。

离开工作室时,学生们都在窃窃私语,说从没见过訾教授这么严肃的样子。

訾岳庭坚持要重做,不是跟学生过不去,是在和自己较劲。

人耳的结构复杂,是石膏像翻模过程中比较容易出纰漏的地方,但这不是他失误的理由。

他今天的失误,主要的原因在于自身,多年不下工作室,不碰雕塑泥了,难免业务生疏。

业精于勤荒于嬉,碎掉的那只耳朵,正是为他敲响的警钟。

但他荒废的事情又何止这一样而已。

晚上回到家,訾岳庭把自己关进了画室。

他没有动那幅「鸢尾」,而是于工作台铺开一张新纸。

今晚的画室只有他一个人,模特椅位是空的,即使点上香薰蜡烛,也缓解不了这份空寂。

有人痴迷于壁炉烧柴的火焰声,无非是因为有温度,有烟火气。

笔尖触到纸面,留下浅浅的水痕,他犹豫三巡,却还是下不去狠笔。

不满意,什么都不满意。颜色不满意,笔触不满意,落笔的姿势不满意……他现在的状态,和昨晚根本判若云泥。

每当他对自我产生怀疑的时候,就会想起訾砚青,想到她说——“人这一辈子,做好一件事情就够了。”

可是现在,他连这件唯一的事情都做不好了。

訾岳庭放下画笔。他认清了一件事情。

他不是没有灵感,也不是拿不了笔,而是少了个伴。

达利有他的Gala,夏加尔有他的Bella。

创作是一个人的旅途。但这条单行路,他一个人走得太久了。

他能够自给自足,自我表达与宣泄的情感,已经到头了。

现在的他,需要从另一个独立的灵魂中汲取灵感和养分,才能延续自己的创作生命。

訾岳庭静静回忆这个早晨带给他的感受。

她是鸢尾,是荒庭中那一抹春草色。

她更是一块空白的画布,干净得连底油都还没上。

他夷犹不决,只因为不敢落下奠定基调的第一笔,破碎掉纯洁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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