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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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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姨娘额头上缠着布巾, 有气无力斜倚在软塌上,原本圆润的脸庞瘦了一大圈,蜡黄枯瘦毫无生气。怕她身子弱受不了寒凉, 只在屋子角落放了少许冰,闷热不堪再夹杂着药味,人只呆上片刻就觉着透不过气。

她在屋子里呆习惯了倒不察觉,娘家大嫂任氏早发了福人胖, 才坐下来就热得满头大汗。实在受不住,招呼着贴身嬷嬷将窗棂全部打开透气, 又在香炉里扔了把沉水香,待香燃烧了会后,屋里虽然仍然炎热, 却少了那股子让人憋闷的浊气。

“这人就活着一口气, 屋子里敞亮了, 心头也跟着舒坦。”任氏呼出口气, 见原本珠圆玉润贵气逼人的玉人儿,此时完全脱了相,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任氏嫁进赵家时, 赵家只是普通的小吏之家, 赵大郎不过是个小捕快,每当领了俸禄之后, 总会来她家的生炒肺店来买吃食, 一来二去彼此看对了眼成了亲。

赵姨娘比赵大郎小十来岁, 赵母得了这么个小女儿, 自小当眼珠子般宠着,生炒肺买回去,不是先紧着家里的男人吃, 而是先让这个小女儿吃到饱。

赵大郎的俸禄每月交上去,赵母虽对银子看得紧,却对赵姨娘极为大方,给她买上好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从来没有亏待委屈过她,将她养得眼高于顶,心心念念着嫁入高门大户。

赵姨娘长得水灵出众,又心眼颇多,逢人总先露三分笑,在邻里之间落了个好名声,长大后来求亲的也络绎不绝,她却一家都看不上。后来不知怎么攀上了定国公,一顶小轿抬进去做了姨娘。

在娘家时任氏就有些怕这个小姑子,她进了定国公府以后更觉着高不可攀,就像在戏曲中见到的仙子般,离得远远的非常不真实。

如今赵姨娘跌下了凡尘,任氏觉得她反倒亲和了许多,说话也随意了起来:“来时我先去探望了老夫人,她如今瘦骨嶙峋,精气神远不如从前。躺在床上看了我半晌,才认出了我是谁,说话也不太清楚,唉,人一上了年纪,就一身病痛。”

赵姨娘始终沉默不语,看着任氏嘴一张一合,她油腻的脸庞好似自从生了孩子以后就从未洗干净过。赵家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也买了丫鬟婆子伺候,可任氏还是时不时自己下厨,给赵大郎做吃食,辛苦操劳家事。赵大郎自从发达之后,也未置通房纳妾,仍然守着发妻过日子。

“这上下嘴皮子还有打架的时候,夫妻之间哪能没有没有口角之争?男人气性大,劲头一上来不管不顾,难免有闪失。”

任氏转动着眼珠子,四下打量着屋子,凑上前去低声道:“屋子里可都是你的人?”

赵姨娘下意识往后靠了靠,恹恹地道:“无妨,你说吧。”

任氏为人谨慎,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大哥让我转告你,说后院也连着外面,国公府那个神仙仙子般的正妻,娘家一倒还不是跌进了凡尘?如今国公爷没有真正怪罪你,就因为你大哥他们立了功。

再说你还有一对儿女,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如今呐,你千万不能这样病下去,得赶紧好起来,男人都喜欢新鲜水灵的女人,病恹恹的谁看着都烦,晦气。还有啊,国公爷今日去了福山寺。”

赵姨娘的瞳孔猛地一缩,强烈的恨意惹得任氏都忍不住脊背发寒。她实在是弄不懂赵姨娘的恨从何处来,福山寺的那位,怎么与国公爷都是堂堂正正的夫妻,赵姨娘再受宠,也不过是一个妾,难道还真妄想能越过妻去,真真是太自不量力。

任氏说不出的烦躁,强压住性子道:“外面的局势你大哥也没有跟我细说,反正说了你我也不懂。他只说杜相召了国公爷去,细谈之后他就去了福山寺,估摸着是为着府里的嫡子之事。

后来下山之后,国公爷就找了你大哥去吃酒,里里外外说了一通,你大哥大致猜出了些,说先前李姨娘那嫡子怎么来,现在也要怎么来。府里就两个哥儿,不是泰哥儿就是晋哥儿。如今你可要做好打算,许翰林这次又升了升,去了礼部做侍郎。”

赵姨娘忆起那天曾退之绝情地一摔,头上的痛不算痛,心里的痛却让她夜不能寐。从前的温情小意,他在枕畔所说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情话,好似一场虚幻的梦。

她脸色惨白如纸,胸脯不断起伏,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汩汩而下,绝望又凄厉地道:“我不甘心,不甘心呐!”

任氏见赵姨娘痛苦不堪,也心生不忍,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妹妹,这女人呐,男人就是你头顶上的那片天,你再不甘心,又能怎样呢?”

赵姨娘神情越发悲凉,她睁开眼,喃喃道:“大嫂,若是大哥这样待你呢?”

任氏心中恼怒顿生,这不是诅咒人吗?她暗自呸呸呸几声,没好气地道:“若是你大哥这样待我,我还不是一样得忍着,日子总得过下去,难不成还能合离?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我还有儿有女呢,总得为他们打算。好了,你大哥特意叮嘱我,说一定要让你想开些,养好伤再多生几个孩子,有了孩子傍身,就算你是妾,也无人敢随意动你。

现今你可要提防的是那边,而不是福山寺的那位,反正那也只是个摆设。不过嫂子劝你一句,你跟人家正妻较什么劲,人总要谨守本分,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抢来的你能用得安心?”

赵姨娘怔怔看着任氏,嘴角浮起凄凉的笑意。原来,自己从来瞧不上眼的任氏,远比比自己活得通透,还远比自己有福气。自己这么多年来,原来一直羡慕她,虽然她粗鲁蠢笨,却傻人有傻福,正因为她的这份本分,从来不痴心妄想,大哥才一直敬重她吧?

赵家如今如烈火油烹,任氏忙得不可开交,也没有功夫多耽搁,只略坐了一会便起身离开。她走后赵姨娘又发了会呆,才振奋起精神,招来心腹密议了许久。

任氏一进府许姨娘那边就得到了消息,她连眼皮都没抬,仍然低头认真地碾着石臼里的茉莉花瓣。

茉莉香味淡雅,蒸出来的香露总会失去些味道,还是碾成细末,再混着金粉制成花笺,贵气又不落俗套。国公府拿来做做帖子,送出去后大家都一致夸赞府里是真正雅致。

“姨娘,小的听说国公爷去了福山寺,回来后就去见了赵将军,这国公爷前脚见了人,后脚任氏就跟着来探望赵姨娘,这其中只怕......”

许姨娘抬眼看了许嬷嬷一眼,向来淡漠的脸上终于有了丝裂痕,除了不耐烦之外,更多的是鄙夷,赵姨娘不过靠着赵家人这次才能侥幸逃脱。

国公爷查了一半李姨娘的事,到了紧要关头却没有再查下去,他心里恐怕也知晓了是怎么回事,人死不能复生,他不能让自己的另外儿女再遭受同样的命运。

自那时起,她就知道李姨娘与她的一对儿女白死了,京城大户人家后宅没了个小妾,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

许姨娘更多的却是心寒,男人所有的宠爱都做不得数,前有李姨娘,后有赵姨娘,甚至是自己,不过是如这茉莉花般,是拿来点缀的闲情雅致罢了。

“国公爷想去哪里,想见谁,谁敢说个不字?”许姨娘将石臼里的花粉倒在细纱布上,小心翼翼抖动着筛出粉末,凉凉地道:“争,有什么好争的?只要阿爹大哥还在,我就还是这个府里的姨娘。福山寺的那位都不在意,我一个妾去争,岂不是笑话?”

许嬷嬷愣住,想了半晌也不得要领,只得作罢,前去帮着许姨娘做花笺。

福山寺的明令仪,一天的汤药喝下来,虽然热退了些,喉咙也舒服了许多,可灌了一肚子药,晚饭吃了几口青菜豆腐就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

她早早打发了秦嬷嬷夏薇她们下去歇息,自己靠在床上看书,却发现无论如何都看不进去,怔怔望着窗棂出神。

天上的一弯新月,斜斜缀在天际,印在窗棂纸上,时而有云遮挡,窗棂也跟着明明灭灭。直到窗棂黑了许久,她也盯了许久,才蓦地回过神,拿起衣衫披在身上,下床急切奔过去,猛然用力推开窗门。

霍让已经往外走了两步,听到身后的动静,他回过头,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惊喜,接着不知所措,甚至有些慌乱,就那么斜站着,静静地,不错眼地看着倚靠在窗边,同样呆呆的明令仪。

“我来看看你。曾退之来过了?”霍让语无伦次开了口,才说完就恨不得钻到地里去,这话自己都听不下去,好似自己是来抓奸一样。

明令仪见他紧张,自己反而莫名其妙冷静了下来,她笑笑道:“是,他来过了。你没有回宫吗?”

“回了。”霍让不自在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袖,明令仪这才发现,他鬓发濡湿贴在额头,身上的深青衣衫皱皱巴巴贴在身上,看来是疾驰打马上了山。

她原本静下来的心又跳得飞快,不敢看他,哑着嗓子道:“多谢你的药。”

“蜜饯还喜欢吗?喜欢的话我再给你做。”霍让暗自运气,尽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无助。

他也不知犯了什么病,听到曾退之上了福山寺,就再也坐不住,白日忙着无法脱身,告诉自己要忍,可忍到晚上时,就全然不顾了。

不断告诉自己只要看她一眼就好,她不是病了吗?方外那老和尚的医术差得很,人讨厌废话连篇,说不定她更加严重了呢?

不行,一定要去看看她,就看一眼,看一眼就走,绝不多看一眼,多看就走不了......

他凭着满腔勇气上了山,却离她隔着一堵墙站了许久。却没有再如从前那样,手犹如有千钧之重,再也抬不起来,能如以前那般坦然敲响那扇薄薄的窗门。

如果她拒绝呢,她那么弱小。自己现在还焦头烂额,再拉她一起沉沦吗?自己喜欢的,从来没有留住过......

“很喜欢。”他的眼神太亮,神情太过小心翼翼,明令仪也跟着无助起来,她手紧紧抓着窗棂,暗自深呼吸后才开口道:“你有酒吗?”

霍让愣了下,虽然不解,还是飞快道:“你等等。”他转身匆匆奔出了院子,很快又满头大汗跑了回来,递给她一壶酒,像献宝似的那般道:“给你。”

明令仪伸手去接,微凉的手指碰到他的指尖,他手一抖酒壶握不稳,慌得手忙脚乱抓住了酒壶,才长嘘出口气,再次小心翼翼递过来时,神情是怎么都掩饰不住的赧然。

她揭开酒盖仰头一口气喝了小半壶,霍让哑然看着她,担忧得数次抬手想阻止,却最终没敢张口。见她豪迈的一抹嘴,原本雪白的脸孔上浮上了些红晕,猫儿眼里也似覆上了层月色,盈盈波光闪动。

“为何?”她定定看着他,开口问道。

霍让不解,呐呐地道:“什么为何?”

“为何是我?”她眼里的波光渐渐暗淡,如有乌云遮蔽,“我始终想不明白,我有什么好?”

霍让眼中也渐渐浮上了些许的迷茫,仔细回忆着两人相识的点点滴滴,究竟是哪一天哪一日呢?

他一时也想不明白,凭着本心,缓缓地道:“我也不知道。先是觉着你像我的阿奴,你的脖子雪白,我的阿奴脖子也有处雪白。啊对了,阿奴是我幼时养的一只宫里的野猫,那时候没人陪我玩,他们都欺负我,说我是舞姬生的贱种。只有阿奴不会,只要有吃的,它就会过来陪伴着我,后来阿奴被太后扔在滚水里杀死了。”

“然后我就看着你,看来看去,看久了觉得你很顺眼,不知不觉就这样了。”

霍让抬头看着弯月,“兴许就像日升月落,四季变换。”

他说完并不敢去看她,没有看到她眼里渐渐蒙上的水雾,她抬着衣袖擦了又擦,水雾却越来越多,干脆仰起头,笑着道:“你上次喝酒壮胆,我这次也喝了酒壮胆,所以才有勇气问。”

霍让猛地回头看着她,眼里刹那迸发出的喜悦,冲得她的心又开始翻滚。

“其实上午时我就准备要来找你,后来曾退之上山,我又退缩了。要是你不来,我想就这么算了,可是你来了啊。”

她笑靥如花,他发誓,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的景象,这辈子从来没有如此快活过的时光。

他手颤悠悠伸出去,想抚上她的脸,又如被刺般缩回来,哑声慌乱道:“我的手脏,都是马的臭味。”

明令仪愕然,忍笑点点头。

他又可怜兮兮期盼地道:“不过,以后我洗干净了,可以吗?”

明令仪紧紧抿着嘴,眼里晶光闪动,再次笑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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