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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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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说, 对一个穷苦孩子最大的残忍便是,让他见过了繁华、参与了繁华,那么他会更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生活的贫瘠, 会对眼前短时间内无法改变的痛苦挑剔、不甘心,而这些, 皆会带来比贫穷本身更加倍的痛苦。www.zuowenbolan.com

此刻的我, 就是那个穷孩子。而她,就是那更胜宝马雕车的繁华。

她走后,原本平静恬淡的生活变得索然无味。我麻木的过了不知多久, 直至再听到宫中传出来的关于她的逸闻。

我拼尽全力地准备科试,如愿以偿,取得功名。

可那帘幕之后坐的却不是她。

脑中嗡嗡片刻之后,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恰好天子已经转过话题,不愿当着群臣的面处置赵怀文的妄语。反要赐官,问我意向。

历来任命鲜少有过问仕子意见的, 我却是个例外。因我是难得的三元及第,亦可能因为我在此之前见过天子。

她走后不久,我就狠心又将那副画当了。我母亲姓苏, 苏文渊是我祖上,那幅画是我的家传至宝。母亲将它留给我,并非指望我能将它代代相传下去。她亲历过晏守之乱, 明白世事无常。但她亦知道我是个痴人,不肯屈就、不愿转圜,再艰难时亦为我留着这画, 是想给我走投无路时留一点傍身之物。

当时她病重,需用贵重药材。我实在身无长物,只好将这幅画当了。孰料她醒来知晓, 十分恼怒,未与我商量,就悄悄拿她随身的那把金刀将这画换了回来。她走的那日,这画就静静躺在那张桌上。春光正好,透过轩窗投进来,将一切都染得清透明亮。我却只觉得稀薄,无法呼吸。

除了这画和一张短短的纸笺,她什么也未留下。屋中空空荡荡,与她未来时一样。

我连想念都觉得是虚妄。旁人思念时还能以物喻情,我能做什么?

我又抱着那副画去当铺,将那柄金刀换了出来。我知道这么做很可笑,但如此一来,我总算还有一点念想。

出当铺时我撞到了一个人,那人衣着虽奢却不怎么显眼,举手投足可见不凡气度。我无心与他盘桓,匆匆说了声抱歉,离开当铺。

然而走出没有多久,我忽被一群莽汉拦住。他们将我逼至窄巷,迫我交出那把金刀。我不肯,他们便上手来夺。

我死死护住那刀,却被他们一脚踢翻在地。他们一脚踩在我的手背上,我剧痛,但仍不肯松手。他们没什么耐心,干脆拔出腰刀,一刀刺在了我的手腕上。一刀不够,又刺一刀……我痛的钻心刺骨,咬牙死撑,仍抵受不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刀被夺走了。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已身在医馆。当铺撞见的那位贵公子正坐在我跟前,见我醒来,若有所思着问:“为了一把刀把自己弄成这样,值吗?”

刀?他怎么会知道是因为一把刀?莫非他跟踪我?

我尽量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和他左右侍从一下,猜到了他的身份。

我知道,我需得小心回话。

于是回道:“某身无长物,只有此金刀傍身。歹人要抢,某自当拼尽全力护它,出自本能,谈不上值不值。让贵人见笑了。”

那人轻轻一哂:“那《秋暮雁归图》才是至宝,你舍得拿它换刀,可见不是贪财之人。”

他果然看见我易换当物了。

我尽量从容回应:“某家中贫寒,只有几间茅屋,雨天漏雨、屋中湿漉,这图虽是至宝,在某手中却难免受潮,长此以往,恐怕难以保存;某只得忍痛换了金刀。孰料钱财外露,遭了歹人惦记。”

他不置可否,良久,方随意点了个头:“既如此,那图我且先给你存着。”

原来我一出门,那画就让他买去了。

殿试之时,我见到御座上端坐之人,故意露出惊讶神色。他不知是否瞧出了我的作态,只是笑笑,并未追究。

琼林宴上,他索性直接问我欲做何官,这岂是一个臣子应当置喙之事。我却顾忌不上这些君臣之仪,老实不客气道:“草民欲往大理寺。”

赵怀文此人执拗,无论天子怎么阻拦,他对康平公主一案势必会继续查下去。我在大理寺为官,既能对此事来龙去脉有个了解,必要时,亦能阻拦他一把。

她既未回到宫中,想必是不愿去和亲的。若这个康平公主被证实是假的,那天子想必还会天下搜寻她。无论怎样,她不愿的,我会竭力帮她避免。

“你可想清楚了?”天子又问了一遍。历来状元都入文昌阁,为辅相之储才。

然封侯拜相并非我所愿。我心志坚定,伏地大拜:“望陛下恩准。”

天子若有所思,但答应了我的请求。

我本欲入大理寺之后借力打力,借天子之手打压赵怀文欲查此案的热情——天子与她自幼一起长大,怎会认不出她的真伪?若无天子默许,谁人敢且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冒充公主。

我能猜出此节,赵怀文为官二十余载自然也不例外。可我依然低谷了赵怀文的执拗。他拼上一身老骨头,亦要阻止这位假冒的康平公主去和亲。

我只好另谋他法。

那一向,我常常往鸿胪寺与人攀谈,透过各种途径潜移默化地向沾兰使节传递尽快和亲的必要。沾兰使节果然开始催促和亲事宜。

康平公主案一了,和亲之事便被抬上了章程。此时朝廷自然再无时间满天下寻找真的康平公主。无奈之下,天子只得宣布真的康平公主已死,另封王庭用的次女为宜平公主,和亲沾兰。

现下,她可以无所顾忌地满天下逍遥了。

只是不知她能否真的逍遥起来。临走时拿的那几两银子够不够,吃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

每年初春,我都会趁着休沐回乐顺住上一阵。那间茅屋我始终未着人翻修过。许大娘劝我如今衣锦还乡,应当体面一些。我并未答应。

若是她什么时候回来,见这屋子变了样子,会不会认不出来。

陌上花谢了几回了,只是不知她玩够了没有,何时回来?

——————

红袖招中再见之时,她一个劲的装样逃跑,其实我心中不是没有愤怒和难过,但比起见到她完好的喜悦,这点情绪根本不足为道。

其实那时我本打算放她离开。因我已知道她的身份,想追踪她不是什么难事。

可那日的红袖招,并不是只有我们一拨人。她逃出去的那个侧门,龙武军正在左近巡逻。后来竹酒巷中,亦是如此。

这一切定然不是个巧合。她一无所知,我却得极力护她周全。

若她注定逃不出京城,那只有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才能放心。

然而没想到董元祥案一发,她就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张慎从我眼皮子底下将人带走,怎会不和我打招呼?

这件事果然另有蹊跷。

我立刻上大理寺,拉着张慎去找赵怀文。

赵怀文见了我,冷冷一笑:“你倒比我想象中来得还要快!”

我无话可说,躬身向他行了个礼。赵怀文在大理寺二十余载,眼光之毒辣非寻常人能及。我若在她跟前遮遮掩掩,反而会弄巧成拙。

赵怀文问:“是为那马氏而来的?”

我点头称是。

赵怀文不是拐弯抹角之人,单刀直入道:“你想让我放她,可以。但你需得为我做一件事。此事办成了,她的来历、去处我俱不追究。办不成,你当知晓后果。”

一根筋的赵怀文怎会陡然知道了转圜,开始与我谈起条件?

难道外放的两年让他终于学会了为官之道?

细思之下,我不免惶恐。然这条件我却是不得不答应。于是道:“为大人办事,下官万死不辞。”

赵怀文却问:“你都不问问要办的是何事?若是让你去死呢?”

我道:“欣然从之。”

从赵怀文衙房出来,我本不该去看她。然我脚下不受控制,不觉便走到了那牢房前。大理寺我待了两年,十分熟悉。那狱卒亦十分熟悉我,二话不说,便为我开了牢门。

事隔四年,我终于可以再次直面她。我想问她当时为什么走,我想问她那一晚又算什么……

可我终究打定主意什么都不问。诘问于我于她都没有意义,只要她此刻在我眼前,比什么都重要。

她比四年前更擅演了,为免我认出来,打散发髻、往脸上一个劲抹土灰,因为片刻前逃跑打斗,衣裳亦是弄的很不堪,在我跟前,眼神躲躲闪闪,像个贪玩晚归怕挨骂的稚童。

我想亲手为她拭去灰尘,怕她受惊,终只是将手帕递给她,让她自己擦。

我告诉她她其实不必如此,她想装作不认识我,我便会识趣地当个陌生人。她想怎么玩,我便陪她怎么玩。

见昔日最爱漂亮的她脸像花猫一样脏,却顾不得,眼珠子仍忍不住滴溜溜转思量对付我的策略,我忍不住起了逗弄之心。我随赵怀文查康平公主案,知道她与赵怀文旧时的小过节,故意拿赵怀文吓她。

她果然如受惊小兽一般,立刻伏地求饶。

我步步进逼,她被逼至绝境,忽然高声道:“只要大人答应,民妇日后任凭大人差遣。民妇……从今往后就是大人的人!”

她不知道我已认出了她,不承认我们的过往,却仍这么说。

那若是换一个人在此呢?她是否依然会这样。

是否山洞一夜,于她而言,真的只是随便玩乐?

那一刻,我忽然发现,我在吃我自己的醋。

我拂袖而去。

走出牢房,让凉风一吹,才稍微清醒了一些。妒火一散,心中挥之不去的担心又浮上来。

我轻叹口气,快步走回官舍,取了两套衣裙,并自己亲手制的一支银钗,着人以秦衙内的名义送去牢房。

那钗头一支迎春花,因我右手不便,雕的略微有些简拙。

花朝是二月之意,二月迎春花开,热闹蓬勃,扫去人心底一冬的枯寒,带来盎然春意。

正如她这个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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