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一眼抵万年
2039年, 苏苗苗不知为何，突然预感她似乎迎来了自己人生的谢幕，没理会女儿说直接请私人医生到家里的建议, 直接带着唯一支持自己想法的顾岁安住进了私人医院里。www.maixi9.com
苏苗苗躺在床上，哪怕已经年老, 却也还能说是个精神漂亮的老太太。
她看着正在一旁忙前忙后, 身形仍如青松般挺拔, 只是彻底白了头发的顾岁安, 沙哑着声音问：“顾岁安，你会不会也觉得我这样子太任性？”
也说不好为什么，但苏苗苗就是喜欢直接喊顾岁安的名字。
好像这样，就能真如他名字所代表的含义一样，能够叫他岁岁平安。
听到老伴这句话，顾岁安很是不急不缓地给她倒了一杯温水递到面前：“你不好好喝水这件事的确是有点任性, 但这么多年了, 我很高兴每次在这个时候能给你倒水的人从始至终都是我。”
苏苗苗扯开嘴角想像年轻时那样笑顾岁安的傻，却被喉头涌现的一阵痒意弄得直接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
她接过水杯抿了两口水, 将年迈的身体所带来的一切沉重与不适都压了下去, 对一旁嘴上不愿戳破自己, 面上却满是担忧的顾岁安说道：“我只是不想让你们回到家的时候, 想起的画面都是……”
——都是你们是在这栋房子里送我离开的悲伤。
苏苗苗没有将解释的话说完, 只是淡淡地说道：“那栋老洋房是我们一起买下的, 我们在那里生活了几十年, 连囡囡和她的孩子也都是在那里长大的, 我希望属于那里的记忆都是快乐美好的。”
顾岁安握住妻子的手，笑容一如往昔温柔：“我知道，所以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
私立医院的环境和设备都很好, 苏苗苗和顾岁安在这里过得还算惬意。
而原本还在同母亲如此任性不肯留在家里让自己和丈夫、孩子一起陪伴而有些读起的顾未来也终于忍不住来看他们了。
“妈，您就跟我一起回家吧！”坐在病床前看着又瘦了不少的母亲，顾未来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都说了，这里很好，又有医生随时待命，我和你爸都很喜欢这里。倒是你，怎么就自己一个人过来了，小林和孩子们呢？”看着年纪也是一大把的孩子在自己面前似乎永远都是小时候那样，一副孩子气的样子，苏苗苗心中是柔肠百转，只觉得怎么看顾未来都还是看不够。
看着满眼都写着对自己牵挂的母亲，顾未来吸了吸鼻子，故作常态道：“林嘉的那个什么量子研究到了关键的时候，腾不出来时间，我来之前还专门打电话给我，说千万跟您和爸请罪，他一定会跟领导递交第三十六份请假申请，过来看你们的。几个孩子倒是都想过来看您，但我想跟您一个人待会儿，就没让他们过来……”
林嘉是顾未来的丈夫，是一个在量子力学领域上极为天才的科学家。
但在苏苗苗的印象里，林嘉就是一个第一次以囡囡结婚对象的身份到家里做客时，那结结巴巴、通红着一张脸在自己和顾岁安面前说着“一定会对未来好”的小男孩。
当然了，在顾岁安的眼里，林嘉就是抢走自己宝贝女儿的臭小子，至今看他的眼神都还是带着审视。
而林嘉也的确如当年所承诺的一样，对他们的女儿极好。
甚至到如今他已经一把年纪，并且成为华国数一数二的科研人物后，林嘉对待自己和顾岁安的态度也还是如同当年那。
想到这，苏苗苗拍了拍女儿的手道：“小林是个好孩子，其实你爸也很喜欢他，只是不愿意说罢了。”
顾未来得意一笑：“我早就知道我爸对林嘉没意见了，毕竟闺女小顾我的眼光可是随了他老顾！”
就在这个时候，刚洗好水果出来的顾岁安听到了这句，故作严肃道：“又背着我跟你妈说我什么呢？”
“说你当年娶我的眼光好，像她看上小林一样。”苏苗苗笑着同顾岁安说。
“这点倒是说对了。”顾岁安难得没有反驳。
见父亲回到病房，顾未来很是有眼色地将病床边的位置让给了顾岁安，自己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忍不住再次提起让两个人回家的想法：“爸，我已经把咱们家旁边的房子也买了下来，到时候可以安排整个医疗队伍入驻进去，能随时为妈做检查，保证她的健康，根本不用担心任何问题。”
“你们还是跟我一起回家好不好？”
看着眼前女儿略显无助的眼神，苏苗苗的心柔软成了吸满水的海绵。
她看向丈夫，得到了顾岁安一个了然的眼神后，就看着他起身离开了病房。
看着父亲离开的背影，顾未来回头就看到了母亲望向自己的眼神。
她有些慌乱，总觉得接下来的对话，是自己不愿意接受的。
苏苗苗温柔地将手搭在女儿的手背上，忍不住喃喃道：“我的囡囡真的长大了，以前我一只手就能握住你攥起来的小拳头，如今却连拉手的力气都少了几分……”
顾未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妈……”
看着女儿仓皇无措的表情，苏苗苗轻声道：“不要害怕离别，妈妈只是，到了要离开的时间而已。”
…………
在白天里同女儿说了那些话以后，苏苗苗就像是了无牵挂了一般，在当天晚上便似有所感，于深夜中醒了过来。
“我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可怕很可怕的梦。”
躺在病床上的苏苗苗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听在顾岁安耳里，更像是一种告别。
这让原本躺在另一张床上的顾岁安挣扎着从床上下来，有些慌乱地走到苏苗苗的病床前，却又在看到她平静如水的面容后，一下子就湿润了眼眶。
顾岁安没有说话，他只是慢腾腾地将床摇了起来，等床上的苏苗苗可以倚靠在床上后，又再用着已经越发迟缓的动作，坐上了床，好让苏苗苗能够靠在自己怀里。
顾岁安搂住苏苗苗瘦弱的肩膀，像是这几十年来两个人无数次的拥抱，极尽温柔地说：“苗苗别怕，梦里要是也有我在的话，就让他保护你。”
苏苗苗自然地靠在顾岁安不同于年轻时健壮的胸膛上，听着他心脏一声声缓慢的跳动，语速也同他的心跳声一样缓慢地说：“我梦到了我们都还年轻，我才刚下乡到北河沟大队，还不认识你的时候……”
“我还梦见，我在高考那年被人顶替了大学名额，还被人推下河，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北沟河大队。”
顾岁安微微瞪大了眼睛。
尽管他整个人都很虚弱，但顾岁安也仍执拗地攥住了怀里苏苗苗同样带着老年斑，满是瘦弱的手掌，似乎是在确定她的存在。
在感受到顾岁安手掌微凉的温度后，苏苗苗回握住顾岁安的手，继续说着她的“梦”。
“你还记得林珍宝吗？我也梦到了她。”
“在梦里，她那个诡异的能力比我们知道的还要厉害，她抢走了林二妞的大学名额，在省城和霍城认识并在一起后，林珍宝帮助霍城一点点爬到了霍家想要他走到的高点……而在梦的最后，在这个时候，一个……一个叫顾盛的人出现了，他处处和霍城作对，越挫越勇，一直到最后被林珍宝的能力影响，选择自杀。”
苏苗苗看向顾岁安：“梦里的顾盛，就是你。”
面对爱人的目光，顾岁安没有闪躲。
实际上，从苏苗苗无缘无故说起这场“梦”的时候，顾岁安就隐隐猜到了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
已至耄耋的自己，与爱人以这样的年纪住在医院里，便已经说明了太多太多。
先进的设备告诉了他们如今的身体状况。
两个人都没有疾病，也没有感到任何痛苦与不适。
来到这里的唯一原因，或许就是年轻时受过的苦终于要在这个年纪姗姗来迟，告诉他们已经快要到时间了。
同苏苗苗携手走过几十年的人生，还有什么可觉得难以置信的吗？
——对顾岁安而言，能同苏苗苗如同当年所奢求的那样，相爱至今，就已经是他拼尽一切拥有的幸福了。
或许，这一辈子的幸福是给“梦里”他们的补偿？
想到这里，顾岁安望向苏苗苗，目光如往日这几十年来从未变过的，充满了对她的爱意。
他问：“梦里……梦里的我们有在北河沟相遇吗？有像现在这样在一起吗？”
苏苗苗摇头：“梦里的我从未在北河沟大队里见过你，而梦里的你，也根本不是你。”
顾岁安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苏苗苗，倏地释然一笑：“是啊，梦里的人怎么会是我们呢……明明……明明我们早就相遇，也在一起了。”
说着，他抬头，面带些许释怀与更多庆幸地对苏苗苗说道：“幸好，苗苗你刚说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是不作数的。”
“我们这一生，才是真实存在的。”
两个人这样相依偎地靠着，望着病房窗户外的天空，好像又回到了苏苗苗刚下乡被安排去挖猪草时的那天。
“你那时候脏兮兮的，被这一个笼筐，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就转身离开的样子，像是被入侵了领地的小狼狗一样。”
“我那时候想啊，这个人的眼睛明明那么好看，可偏偏总是凶巴巴的，真讨厌。”
…………
苏苗苗一句一句地说着当年的故事，说着初见时对小哑巴的好奇，说着当时小哑巴对自己的恶劣态度……也说着，顾岁安对苏苗苗的表白，和她对他的喜欢。
说了好久好久，苏苗苗缓缓阖上了眼睛。
她说：“顾岁安，我有点困了。”
“你抱着我睡一会儿好吗？睡醒了，我们就能重新认识了，等下辈子……等下辈子再见到你，我一定会先喊住你……”
感受到怀里爱人渐渐微弱的呼吸，顾岁安眼角的泪珠就像是床头那一束清晨被摘下的梧桐花上的露珠一样，低落在了两个人相握着的手背上。
他缓缓地说着：“第一次见面，你梳着两个麻花辫，整个人看起来又黑又瘦，像个发育不良的小豆芽，连地上的猪草看起来都比你有劲儿，可在我出现，你不知道我是好人坏人的时候，却还是握紧了镰刀，我不愿生出事端，便在那时候只看了你一眼后就匆匆离开，可此后的几十年，我却总会想到那一天……”
顾岁安望着窗外，微微晃动着怀里人的身体，像是在哄小宝宝睡觉那样，声音里难言痛苦却又温柔地说道：“因为那时你的眼睛，是我见过我最漂亮的。”
“一眼，便抵万年。”
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当年扎着两个麻花辫的苏苗苗朝自己走来。
她带着熟悉的笑容，朝自己伸出了手，说着要自己陪她到八十岁，再去看月亮圆不圆。
——他没有食言。
…………
2039年，苏苗苗终于谢幕了这一场属于自己的人生电影。
在她人生的杀青戏这一天，同她相伴一生的爱人顾岁安也于这一天去世。
享年八十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