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实子收到了人生中第一束花，但事情不是人们通常想象的那样。

周一大早。

闻述一风尘仆仆地进门，身上夹着一股刚洗完澡的沐浴露香。实子见他走了过去，刚恢复小游戏界面继续摸鱼，只听身后一道声音，“上次你熟人那剧本，再发我一遍。”

看他似乎并不太在意自己疏职这件事，实子淡定地打开跟王以椿的聊天记录重新转一遍，“上次记得我发过您诶。”

“文档过期了。”

呵，所以压根没打开呗。她长按转发，听到闻述一口袋一震，“好啦。”

实子重新打开文档。

项目名叫《十三月份嗒嗒星》，一个科幻故事。废土风的灾难后设定，人类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一个小男孩意外发现了「十三月份」，而这个月份里存在一个叫「嗒嗒星」的星球，他试图把家人们迁移进这个无人发觉的时间领域，过程中，遇到了先辈逃难至此的哲人，也发现一切背后，我们国家的科研人员，实际上在试图为我们文明的存续做出巨大的牺牲。

这是实子第一次耐下心通读，背后的人文关怀，她已有些热泪盈眶。

她又翻看了团队主创，是导演王以椿和编剧罗金洋二人的作品，两人都参与了编剧，跟上学那时一模一样。

科班学校，大家对事情的态度十分两极分化。部分人勤恳向上，但更多人懒懒散散，彼时，王以椿带着暮气冲冲的小组，一个人就能handle整组的事宜。

这个本子，闻述一，应该会喜欢吧？

刚想到这里，闻述一便把实子叫到办公室，进门便问，“本科在哪读的？”

“电影学院导演系。”

他拎着手里新鲜从打印机吐出的剧本，后附简历里也是导演系，“同级同班同学，不熟？”

实子还在思考要不要用“大学同学确实不常见面”这个理由搪塞，只听见闻述一问，“男朋友？”

“是前男友。”

自此她在闻述一眼神里看到一股说不上来的玩味和怜悯。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说。

“无所谓了，”他拿一厚摞剧本给这个短短的消遣盖棺定论，“本子不错，约一天聊聊。”

实子的手已经飞速在键盘码动，在得到王以椿回复后随即向闻述一确认，“周二下午15:00-16:00？”

闻述一默声点头。

又飞快跟王以椿敲定，实子一抬眼，正好撞上闻述一的眼神，而他并没有挪开的意思。最诡异的是，她竟然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种疑似慈爱的神情。

“做得不错，杨写意。”他躺倒，打开小游戏道。

……

据现阶段实子对闻述一的了解，一定不会因为她鞍前马后而夸她不错。她点开聊天栏，王以椿消息道：“很感谢你的帮助，不管结果如何，有空我们团队请你吃饭，认真的。”

她并没有正面回应。吃饭？可太尴尬了。

“我猜老板挺喜欢你们的想法，明天好好聊。”

回复后，她扣上手机，继续工作。

翌日，实子把位置约在一下午茶，届时王以椿和一个短□□了黄毛的女孩已在店里等候，茶水上齐后双方浅聊理念。

王以椿贴心地递来一场粗制预算表，“我知道，科幻成本损耗大，所以我们把可以节省场次的开支都标黄处理，我们也可以根据预算改动……”

“这么好的本子为什么要改？”

闻述一信步走来，直接切断这种可能性，“处处省一点，恐怕成片省得不是一星半点吧。”

王以椿和身旁的编剧面面相觑，显然没有见过如此爽快的投资方，当然，也在担心其中是否有诈。实子在此前的上午拉了一场版权评估会，大家均无异议，在闻述一详细听王以椿聊了半小时的细化设定后，她从包里拿出白纸黑字：

【委托原创合同】

“确认无误的话就可以签了，我会拿给法务盖章后回寄给你。如果你们有异议或者需要考虑时间，流程晚个几天也无妨。”她说。

听闻此，两人似乎才收敛起激动过后的茫然，黄发女孩又细细过了一遍合同，尽管实子看来，倘若里面真的有坑，对面这两位也大概发现不出问题。

女孩叫洋洋，罗金洋，很文艺的穿搭。她翻过合同，问实子，“抱歉，我们对法律文本比较陌生，我看这个委托合同只有剧本部分，那会是我们原班团队去参与到制作吗？”

实子随即微笑着拿出第二份合同，关于导演及其团队聘用的条款若干。

洋洋仔细阅读后，问起了署名问题，“抱歉我再咨询一下，就是这里我作为共同创作者是被囊括在导演团队，那么编剧的署名会是？”

实子刚打算解答，发现旁边的闻述一横起手机，大概已经失去了耐心。大概是这样并不礼貌，实子窃声，“老板你是不是有个会，要不您，先走？”

“我没会啊。”他认真思考后回答。

“……”可真是见招拆招，实子又说，“要不，您帮我先买杯咖啡？”

“好，”他把手机插进口袋，慢悠悠走开。

实子才得以继续向洋洋解释：

“你看第一份第一条，剧本创作完成后著作权属于麦浪影业，再看第二条，'由于客观原因，乙方只完成了部分的剧本创作，已完成部分以及的著作权属于麦浪影业'，也就是说，除了你和王以椿作为联合编剧，我们还会聘请一位总编剧完成创作。

当然，我们信任您的能力，只是剧作的体量较大，在不违背创作初衷下我们更希望寻求一位成熟故事片编剧的支援。”

听完后，洋洋和王以椿对视，显然是动摇了。

王以椿说给他们点时间，便拉着洋洋出门——大约过了十来分钟，他们进了屋，义无反顾签下了合同。

洋洋盖上笔帽后解释，“其实我俩都很想有独立署名的作品，但我们也明白，没有拿得出手的作品，做不成总编剧也正常。看到你们明码标价，我们也就放心了。”

实子微笑，“聘用大编剧，还有个目的呢，是为了更好备案和过审；如果他足够有影响力，后续也会招商吸引来更大的投资，所以你们不用担心魔改的问题，

如果不放心，记得今晚把剧本寄出一份EMS，抽空再做个版权登记，总归心里落个底。”

她整理文件放进托特包里，这也是一款不菲的包，在对面两位眼里昭示着实子的话语权。王以椿始终沉默。

然而事情尴尬在，合同签完了，工作聊完了，闻述一并没有回来。

实子猜想，以闻述一的乖僻，他大有可能撂下她单独离开，但更可怕的可能性是等他回来发现自己不在，于是实子开始了一场漫长的交谈。

她讨厌叙旧，便假模假意问，“这些年，你们都在创投？”

“我主要是给杂志社供稿，去年写起了网文，”洋洋收起戒备，“提起网文人们可能都觉得，嗯…但其实有很多不错的作品，有时候写些快文化的，赚个出版费，再加上王以椿平日出去接点商单，够我俩过的。”

“噢…”实子惊叹于自己的迟钝，“你俩，是一对儿？”

她目光转向王以椿，“恭喜恭喜，很搭。”

“谢谢。”

实子搓搓大腿，没有这么个瞬间能让她再感到尴尬了。她抬眼看了表，15:58，猜想闻述一不会再回来了，跟对面握了手道别，刚一转身——

闻述一一手勾着四杯咖啡，一手掐着一簇纹理纸包起的染色剑兰——它刚钻出苞芽，周遭被凛春吸干，歪歪扭扭勾勒出绿色的边，花心是米白色，它美得孤独。

实子不知他又作什么把戏，已经联想到不会是因为太喜欢王以椿和洋洋的剧本，所以买了束花送他们？

实子仔细思考剑兰的花语，好像是什么，健康长寿、节节高升、正义……她窃声，“您这是？”

“路上遇到一卖花的婆婆，好看，就买了。”

实子噢了一声。再努力几年，她大概也能拥有遇见好看的东西就买的能力，她此时想的是这个。

不料，下一秒闻述一手一歪，“送你了。”

花叶举在实子面前，她反而无措了起来。抬头瞄了眼王以椿，却意外撞上身侧闻述一的眼神——淡定，带点戏弄。

回公司途中，实子一路抱着花，想到一束花多少钱，又联想到省预算；没错，还是得省。上部片子盈利，加上投资款，按惯常运作，至少能划出七八个亿。

实子细细盘算，“可是啊闻总，七八个亿，用来拍《嗒嗒星》这个概念的制作，三分之一都不够用吧？”

“七八个亿怎么花出去的你心里没数？”

闻述一语气很自然，“制片们抽点，导演抻抻时长，特效数帧报价，演员走挂名片酬…随便算算一个亿就出去了吧？”

影视圈的油水像个海绵，只要做得滴水不漏，端上台面仿佛还是块沉甸甸的石头。

实子立刻要举起双手撇清，却发现手里攥着花，只好单手发誓，“我可没有。”

闻述一眯眼笑她，“你呀，太年轻。”

话说出口，实子才想起叶霏说的话。尽管入行不久，她可经常听闻被用作注册法人，抑或是履行阴阳合同等操作。万一闻述一想要的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她试探，“您，不会也，需要我帮您运作吧？”

说完便做拉链封口的动作。

“是，被你发现了，我不仅一手遮天，我还翻云覆雨，目的就是为了撂下我百来亿的家产不花，要亲手花我亲手套来的几百万。”

侮辱性极强呢。

实子无话可说，“放心，就算您有，我也会封口的。”

路口车来车往，冬天难得有阳光，城中的河是绿色。往年临开春时还常见朋友去什刹海溜冰，她初来乍到，两点一线，还没品尝过游乐的滋味。

绿灯亮了，她还怔在原地，望着解冻不久的河流。

闻述一走了两步又回头喊她，

“杨写意，抽个空我真该带你去看看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