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人打上世纪形成的观影习惯中,通常把“大片”当作值回票价的衡量标准——简单来说我赚钱都不容易,我也不能让你赚钱容易了。
那么闻述一放着大把盈利的贺岁催泪片、谍战特效片不做,反去开发一个水土不服的“行业自嗨”片,真的是有钱不赚王八蛋吗?
实子躺在沾有闻述一气息的床上思考这件事,尽管这“正当的接济”显得颇为亲昵。
最终想明白了,兼并闹的。
述蒙资源降档,麦浪又是电影圈新人,在这个劣币驱逐良币的柠檬市场,良币需要缴纳“保护费”,不止是金钱。倘若不能拿出十足的诚意,外界的议论便会是,“换了个壳圈钱来了。”
一件好事,麦浪的股价上涨。
实子用小白的视角看着一道道红红绿绿的竖条,像儿时小学门口的竹筒粽子,折线穿心而过。闻蒙也在公开场合给儿子站街,大抵说,年轻人玩些不那么媚俗的是好事,况且也不全是亏本买卖。
有人认为是挽尊,有人认为是偏心眼,无论如何,这是亲近。实子想,闻述一大概达到目的了。
她起身盥洗,酒店的池子上摆着日用品。
洗面奶、牙具、剃胡刀…错乱摆着,台面清净,有生活气息,又很符合应用逻辑,实子腼然一笑。
好像跟曾经在霸总小说里看到的不一样。拿时下年轻人常谈的mbti作比,闻述一定是个十足的“P”人,她想,下部剧高低给闻述一这活人霸总安进剧里。
实子结实睡了10个小时,第二日一早恢复了容光焕发,Kendal一见她便打趣,“哟,昨晚约会去了呢?”
“嗯,”实子苦哈哈,“跟大床约会去。我俩异地恋这可够久。”
正聊着各路新鲜八卦,闻述一夹着手机经过,大手一挥,“十分钟后,下游部门,复盘会。”
坐过道的实子抬眼,手边被扔了个U盘。她提前插进会议室投屏,是宣发组交上去的各阶段战报,看样子是兴师问罪。
宣传、发行、以及全流程跟进的制片人们坐定。大家面色都不错,看样子都睡了好觉——实子默哀,好景不长咯。
但她还是小瞧了闻述一的雷厉风行。刚入会——
闻述一直接把实子从侧位拽到手边,众目睽睽,他指着她,“我问你们,杨写意最缺什么?”
这是什么环节?众人面面相觑。
“爱情?”
“休息?”
“钱?”
“快乐?”
“安定?”
大家为了不冷场纷纷开启猜测,逐渐从生存资料到发展资料到享受资料,闻述一都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索然无味。是的,这就是失败的原因。
他戳戳自己心窝子,“是权力。”
“如果她坐在我的位置,会愁吃愁穿吗?会担心被我骂吗?会担心找不到男人吗?”
哄堂大笑。
实子预测到他此时要大火收汁,提早往边上挪了一步,果然,闻述一收回笑容,“清醒点,朋友们,这好笑吗?”
全员板脸。
“我问你们,她现在最渴望得到什么?”
“被您认可,晋升?”有人大胆回答。
“是的,”他迅速扳回实子,“在杨写意自身已经很优秀的基础上,她如何晋升?通过努力?
不——是——的。”
他拖长尾音,希望大家悟出其中的“道”。
“此时,她需要的是,揣摩我,我需要什么喜欢什么,从而构建我们俩的双线系统,理解吗?
比如,她坐我车上,我问她,要不要听歌?这时候她该问我,老板你喜欢什么歌吗?NO!她会快速地、系统地思考我的风格、知识背景、此时心境,假装无意又默契地点开Hans Zimmer专辑而不是短视频热榜,懂吗?!”
实子倒吸一口凉气。
其余人只当闻述一在拿她类比电影营销,只有实子清楚这些事都是她内心最真实的心眼。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指指位置,“你坐回去吧。”
“一个口碑向的项目,不被雪藏,关键在构建认同。”他狠狠圈着认同二字,“也就是说,不要拿你们那些短视频热梗糊弄我、糊弄观众——”
“一部策划和制作水平如此高标准的电影,干不过诈骗电影,为什么?”
实子默默想,这是在夸她的选题?
下面有人弱弱道,“这个市场就是下沉底盘大所以……”
“市场是我们来塑造的而不是他们,我承认,大环境不可违背,但动辄怪观众审美,你们做到此类型的头部了吗?”
没人敢说话。
实子解围,“需要我们出项目复盘吗?”
“不需要。”他恢复正常语速,一字一句:
“我希望你们记住这次,把这部电影,钉在从业耻辱柱上。”
……
午饭,久久沉默中爆发。
“神经病吧他,他是不是好莱坞大片看多了,不知道文戏片什么情况?”
“那么点预算,也不看对面谁家控股?他有本事自己去打通排片啊?”
“文盲,怪不得他姓闻。懂不懂市场规律?”
“还那样说实子,多下不来台。”
实子打了饭坐下,刚刚排队时就听了一阵子炮轰,照理她会加入,跟大伙一起批/斗他、嘲讽他——但人不能始终做鸵鸟。
“他是过了,非常过。
但是啊,其实,我觉得他说的不是没道理。”
全桌上下聚来惊诧的眼神,怀疑实子是不是被洗脑了。
“姐妹们,我们就事论事。
首先,我作为制片,也是我第一次当制片,有非常大的问题。没有跟发行方事先沟通好,点映阶段没有充分表现我们市场潜力,导致排片落在下位。包括说,推演到之前商议档期时,只考虑跨年底盘大,没充足考虑契合度和竞争对手改档的情况。
其次,也就是跟你们宣发部门配合的阶段,没有及时处理好艺人进组、档期、交通各种突发问题,效率低下。过方案的时候,一心想着,如何去切短视频热梗,没去思考圈层转化率问题。闻述一有一点说得对,我们都没有真正动脑思考,去思考诉求。
也有人说,诶,实子你一来就跟'闻盲'走这么近,都这时候还向着他?实话说,我很担心我们团队。担心我们是一群空有野心、缺乏实战的年轻人,我每天都在担心被他裁掉。”
说到这里,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
述蒙和麦浪招聘时,一个走量,一个走质,这里所谓学历层面最差的学历也是电影学院的本科。生存是个难题,她们一点就透。
“你安心啦实子,不是你的问题。”饭桌上有人圆场。
“是啊,若不是你扛着闻总的火力,我们组早被咔咔掉了。”又一位作抹脖子的动作。
“大家就是吐槽一下他,也都清楚他不无道理。”
……
下午,实子自费给项目组所有同事点了奶茶和水果。
屋里暖气很热,不少人直接褊起袖子吃。实子的办公室关系维持得不错。在述蒙并入后,这个慕强的矩阵化大环境里,人们会找寻自己的那一片区域。她年轻,不强势,肯担责,深得上司亲近。
恰巧一位平台的高层到访,闻述一穿着黑色大短袖迎接,捎进门一股寒暖交锋的气息。
那位平台来客认识实子,打了个招呼,见此,揶揄闻述一:“怎么还让手底下小姑娘请客啊?”
“她一制片,赚的多,请同事喝奶茶怎么了?”闻述一不屑切道。
话是这么说。
闻述一送走了人,见实子正趴在工区位上翻看专业版的用户画像,电脑上还挂着好几层文件,应该在进行从立项到播出的反思。
他收回眼神,一路走到办公室门口,发现地上默默躺着几盒水果;他不喝奶茶,实子知道的。
闻述一拎着沉甸甸的盒子,乐了。
过了十五分钟吧,他包了个电子红包,远大于她自掏腰包请客所花,说是给她请吃水果的钱,实子自然说她不能收。
闻述一嘲讽,“就你那点工资跟提成,真当自己是大老总级别制片呢?”
当今市面上主要有两种制片人:一种是各个影业高层,有大数额的投资与分成,一种是授上级之意,掌项目之局。实子明显属于后者,分成也自然属穷鬼套餐系列。
然而实子到下班还是没收他转账,并义正严辞,“小闻总,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是我的遣散费。”
“怎么办,我还给你买个包,买双鞋?你怎么不让我给你买个戒指得了?”
……
他们处于熟又不熟的境地,实子想。他可以随时玩笑,但她不能主动越界。
是否成为“自己人”了呢?难说。
闻述一这个人情绪极其稳定。没错,极其稳定。时而会发现他是战术性发疯,实际上心情好得不得了。
但实子无暇思考太多,她需要珍惜没有项目的这一个月。毕竟殡葬行业那个电视剧项目,已然制作完成,预计下个月能下证,紧接就要沉浸在项目期的恐怖气氛里了。
更好的消息是,闻蒙他老人家过70大寿,闻述一这牛鬼蛇神,连夜飞回上海贺寿了。
临下班的公司,缠绕着一股沉默而蓄势待发的氛围,实子开心不得了,脚翘在办公桌下的电脑主机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手里的Apple pencil,在iPad上切西瓜的小游戏划来划去。
尤其在听说闻述一一周都不会回来的消息后,劲劲儿地欢呼一声,“Y-E-S!”
此时接水回来的Kendal望着她吊儿郎当的模样,停驻观赏,像围猎什么稀有生物。
“怎么了?”
Kendal一脸不忍,“实子,你知道吗?”
“你现在各方面,越来越像,'那个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