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种行径擢发难数,现下即刻将尔处决都不足以平民愤!竟敢擅自将西岄拱手让人,真是辜负了孤和百姓们对你的厚望,枉费孤对你的器重。”
姬落绥视着跪着的黑袍男子,铿然道:“司翊告诉孤此事,孤还不信,你的为人你的职守,孤这么多年都看在眼里,结果呢,你看你干的都是些混账事——!”
姬落言辞掷地激烈,字字诛心,将关宏辰训骂斥责得无地自容。
此刻的关宏辰嘴唇发白,肩头伤口流血不止,身形微微摇晃,肃听这席话后双唇翕动,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屏息片刻,将发红双目狠狠阖上,躬身将头狠狠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言辞恳切,琤然道:“罪臣关宏辰,罪该万死——!”
关宏辰在想,他过往的所作所为;
既是忠臣,亦是佞臣......
姬落感觉此刻的北堂司翊与往日明显有些不同,具体区别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实在不好形容,似乎是魂魄受过重创之后的起死回生,元气还未恢复的虚弱模样。
姬落出声道:“此番擒拿叛贼有功,司翊,可有什么想要的嘉奖?”
北堂司翊垂眸一笑,道:“这是我应该做的,更多是璟瑶的功劳。”也不知他突然想起什么,顿而话锋一转,“至于嘉奖,便先暂放您那,改日再取不迟。”
姬落闻言笑着摇头,道:“你呀你!”
“孤有些好奇,云姑娘双手被捆,是如何给你们留的标记,才不至于让对方察觉?”
“夜光粉,藏于宽袖中。”北堂司翊道。
“竟是民间的稀罕玩意。”姬落了然,“孤明白了,你们未曾正面交手过,可过往一切痕迹表明这幕后之人行事谨慎。”
“定不会使用马车留下辙迹,徒行是为首选,自然能顺理成章一路留下标记。”
“正是。”北堂司翊道。
“云姑娘实在聪慧过人,怪不得你如此珍视紧张。”姬落嘴角噙着莫名笑意,这话说得别有深意。
北堂司翊默了默,而后问道:“如何得知?”他自觉一向情绪外露不多,怎料竟被旁人看穿。
姬落悠然地负手而立,道:“孤见关宏辰刺向云姑娘的那一剑,你脸色煞白,孤也跟着紧张,险些忘记我们是早有准备。”
北堂司翊敛眸不语,他承认,那一瞬间的恐惧直直创入心脏,直达脑髓。如若重来,他再也不会答应她如此危险的请求。
北堂司翊看向朝他们这边缓步走来的白衣女子,可她说......
她说,
若她也能为他做些什么,她在所不辞;
若她能为霖洲做些什么,她在所不惜。
“民女拜见洲主!”云璟瑶对着姬落深作一礼,恭敬道。
“云姑娘免礼!”姬落将人虚扶一把。
“此次能顺利揪出幕后黑手,云姑娘功不可没!”姬落忍不住展颜深笑,显然对云璟瑶十分满意。
他接着道:“云姑娘的经商之能可使生活富足。依孤看,以云姑娘的才情与谋略,可有意愿入朝为官?”
霖洲的官员一向为世袭制,若是有能力的平民可通过官员举荐,通过一系列考核才能委任官职。
像云璟瑶这类被一洲之主赏识,亲自邀入官途的还是头一回,足以见得她的能力是能担得起洲主任用。
云璟瑶却是婉言谢绝:“民女多谢洲主赏识。”
“只是民女手中生意繁杂,无暇分心,怕是要辜负洲主的期望。”
似乎这也是一条不错的人生道路。
权势是其一,然,入仕做官的责任极为艰巨,且牵涉方面甚广,自己要照看生意,恐怕兼顾其他实在精力不足,并不一定能胜任。
“如此。”姬落闻言有些可惜,而后还是抛出橄榄枝,至于对方何时接,只能随缘了。“孤这边永久给你留个官职,云姑娘若有意随时来北都寻孤。”
云璟瑶忙作礼,郑重道谢:“民女多谢洲主厚爱。”
月落星沉,长夜将尽。
人们陆陆续续地离开,青念河一下子恢复往日的寂静。
与昨日有些不同,便是多出一座墓碑,上边还刻着字,红底描摹出‘吾弟,孟朝羽之墓。’,字里间倾注刻画之人无尽的悲怆与低沉。
墓前摆放着不少果蔬,其中最是显眼的便是那油纸包着的烧饼,似还散着淡淡烟雾。
每年春日,我都会回来看你。
——这是云璟瑶对一人许下的承诺。
关宏辰被揭穿真面目后,已被带回北都接受审问,这一消息自然也传回西岄岄主府,传到关夫人的耳中。
她一时间神情崩溃地坐于地上,双眸通红,满满俱是不可置信,不相信那样一个忠肝义胆、清正廉明的好官,会做出如此阴险卑鄙的事情。
还是......
她这个枕边人,从未真正了解过那个真实的他......
府中的下人听闻自家主子被擒,忙各自收拾包袱,还不忘将府中的钱财物件全都敛走,一件都不想放过。
府中也迅速空荡起来,管家右肩背着一包袱,略微迟疑后还是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他来到关夫人屋外,仅站于石阶处,扬声对着屋子里头道:“夫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话罢便匆匆离去,而他口中的夫人此刻双眸没有聚焦,空洞得仿若失去魂魄,唇色苍白,墨发甚是凌乱,凄凄惹人怜。
也不知道是过上多久,只知是从天亮到天暗下来,关夫人方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
所去方向正是关宏辰的书房,她将木门轻轻阖上,一步、一步地往里走去,所到之处皆那人的痕迹,情绪压抑至此已是极限。
那双乌黑明眸倏然含泪,睫毛一颤,泪珠随之滚落,哀恸欲绝。
关夫人将桌案上的笔墨纸砚全扫落于地,神情既是不舍亦是决绝。她哀叹出声:“步入歧途不曾知,坠落深渊无存冀。”
步入歧途不曾知,
坠落深渊无存冀。
“不好,岄主府走水啦——!”
行人远见往日华丽庄重的西岄岄主府被火光吞噬,火舌卷起间迅速照亮漆黑夜空,似有冲天不灭之势。
待火扑灭时,一切俱没了原样......
远在北都狱牢中的关宏辰被摘去官衔,往日挂在唇边的温和笑意不复,一身囚服落魄不堪。
他本是靠着冷壁出神,蓦地似有所感,双手拴着厚重的镣铐,发丝垂肩散乱、双目惊慌爬起,狼狈握着那冷栏望向外头。
除了光秃秃的石壁再无其他,再没有那张温柔看向他的脸庞,关宏辰隐忍多时的泪水遽然滚落......
是他咎由自取;
是他罪该万死......
*
·东城北堂王府
同是一片天空之下,每个人的命运又不尽相同。
池塘前有两个身影,白衣女子正安静地依偎于另一人怀中,她温眉和目,一双澈亮琉眸仰视着那片坠挂着星辰的天幕。
她似是酝出疑问,站直身形看向旁边的深蓝长袍男子,轻声问道:“你说,他的曾经是什么样子?”
男子眉峰刚劲,鼻梁高挺,两人双目交汇间,他的眼里柔情晕染开来,堪堪掩住那不容旁人窥见的乌深浓墨,亦是淡化周身不自觉的冷肃。
即便没有指名道姓,北堂司翊亦能即刻意会,他道:“他,从前是世家公子,本可以世袭顺利成为世家家主;不想,家族在一朝间没落,支离破碎,最终拼尽全力保住这族中唯一的血脉。”
“他从高处被拉下,被现实里的一切打击得遍体鳞伤,无人知晓他是靠着什么信念撑过来,我也只知他无依无靠流浪三载......”
“所幸,他有位青梅,也就是他如今的夫人,名为‘蓝敏’,一直于暗中援助他,推动关宏辰一步步重新爬起,他能力超群,成功得洲主赏识,破例擢升他为西岄岄主。”
“这么多年来,他一向对洲主忠心耿耿,为民居安谋福,勤恳有余,然......”
“终究是人之难知,浮云不足以比其变。”北堂司翊声音清致,说至此处,不禁惋惜,忆起自己曾让花不雾卧伏霖北洲主殿檐上,窥听洲主与关宏辰之间的对话。
彼时,荆年对此表示质疑,毕竟那人一看便是忠臣之相,实在与那幕后黑手的阴狠毒辣差别甚大。
即便如此,北堂司翊依旧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接着道:“几年前我继任成为东城城主,名声地位逐年盖过他,想来便由此生了歪念,一路生妒,造就成如今这般局面。”
云璟瑶闻言附和道:“能复得权利,又享受太久巅峰之时带来的盈余,贪婪不满,遂生出偏斜之意,且心存侥幸。”
“自是如同暴雨风下大海行船舟,稍有不慎,船毁人亡。”
“正是如此。”北堂司翊应道。
“他的夫人得知他被捕入狱,纵火烧毁书房,墨迹古画、机密文件,连同那人不可见人的秘辛一并销毁。”
“殊不知,这些所谓的机密原件早就被替换。”
须臾,云璟瑶才出声道:“纵然于事无补,关夫人之心亦是存有想将证据销毁,减轻其罪责,妄图能救她丈夫一命的念头。”
“成者,焚证救夫;”
“败者,焚己殉情。”
此刻东城墨砚文坊中,有一高壮男子正站于墨砚文坊铺前,他扬声道:“大伙,我安全回来啦!”
众人定睛一看,咦!
这这这......
这不就是前几天那个家中窗户溅有血液,传出被人杀害的李有志吗?!!!
有人上前半步,身形还作随时逃离状,小心试探道:“大白天的,你是活人不?”
“我李有志当然是活生生的人!”李有志当即道,声如洪钟,根本无需再怀疑。
“我前阵子上山,不慎被那毒蛇给咬中脚踝,好在我李有志命大,被路过的一大哥所救,于是在他家养伤几日。”
李有志说着还不忘拉起裤脚,好让其他人看清他的伤处,那伤口上还敷着捣碎的草药,用纱带包有几圈依旧有青色药汁渗出。
“没想到刚一回来就听到有人到处说我李有志无了,更过分是竟有人传出此事与墨砚文坊有关的不利蜚言,害得他们险些关门!”
“实在可恶!”
李有志神情愤怒,接着道:“所以,我今个儿来就是和大伙说清此事的!”
“原来如此!”周全群众这才恍然,这墨砚文坊当真是被污蔑的,实在冤枉。
里头掌柜见外头局势已然扭转,陆陆续续有客人进店来,不禁大喜,忙请李有志到店里歇息片刻,贴心地配上好茶点心,还不忘关怀几句。
墨砚文坊的生意慢慢恢复过往的兴隆红火,随着关宏辰与其势力的伏诛,锦竹书肆的锦竹趣闻没有其支撑再也进行不下去,还因曾和这股势力合作过而遭到官府的查封。
而那些曾经转投锦竹书肆的几人竟觍着脸来找云璟瑶。
楚月环着手,气质看似慵懒却不乏冷冽,她略扫过眼前的几人,问道:“你们来做什么?”
不管从语气还是其他,都看得出楚月并不欢迎他们,若不是云璟瑶在这,估计几人早就被扫出店。
高海自知楚月性直不好讲话,便看向一旁的云璟瑶,谄笑着:“云姑娘,之前实在是被迫无奈,他们用家人威胁我们,我们不得不去。”
黄屈顺势附和道:“是呀是呀!”
楚月冷哼一声,微微挑眉,反问道:“少诓人,他们为何没有对我说这种话?”
“倒是钱给得不少,想来是有些人扛不住诱惑......”
如此明显的话意让几人面容一僵,不知道该如何接这话,更准确的来说是想着如何绕过这事实。
云璟瑶一哂,适时开口:“不知几位来店中,所谓何事?”
高海佞笑道:“是这样的,云姑娘,我们离开墨砚文坊不久后,才深深体会到许先生的才能,因此......”
他停顿了会,似乎接下来的话语有些难以启齿。
黄屈见此接言道:“因此我们想,让许先生继续教我们,我们学成之后定留在墨砚文坊。”
“写出好的话本,卖个好价钱,让店里增多盈利,您看如何呢?云姑娘?”
这些话语都是几人商量好的,他们见云璟瑶一副心软好说话的模样,定然会赞同这个提议,且同意他们留下来。
毕竟,他们是附近少有能写出不错话本的才子,不收他们就是一种莫大的损失,而他们恰好又需要这份生计。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终究是人之难知,浮云不足以比其变。”--出自人之难知,浮云不足以比其变。——苏轼《观过知仁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