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没有那位形容的那样令人讨厌。
但，敌人永远只能是敌人。
而另一边的王府客堂，一蓝袍男子右臂搭在楠木椅的扶手上，双指不断来回弹动着，彰显着这手的主人正在思虑一件稍显棘手的问题。
“霖洲讯闻的情况我大概都知晓了。”荆年开口道，“我也查到，确实是对家做的。”
白衣女子正端着一白釉茶盅，微微垂眸抿上一口，待她将茶盅轻轻放回楠木桌上时，漂浮在她面前的氤氲雾气也逐渐散去，逐渐露出那清秀双眉，与琉璃般的晶亮双眸。
云璟瑶不禁敛眉，道：“不过短短几月，店中生意已成强弩之末，这对家着实好手段，想来费上不少心思。”
竟数次想挖走店里成员，好在她平日待他们不错，而他们也有自己的坚持。不过，想走的你留不住，那些学员依旧会走，其他人能留下已是将损失降到最小。
荆年忿然道：“其实，那朱老板曾找到焕安阁，我提了高价迫他放弃，没想到竟然被对家钻了空子。”
“眼下情况于我们不利，他们不直接对上焕安阁，而是拐个弯来对付你，真是岂有此理。”
“做这行时，我知晓此行业易受人复制，但霖洲之大，有几个竞争对手在所难免。”云璟瑶眸中闪过一丝冷意。
“倘若对方抱着想将我们挤出这行生意的话，那我绝不会就此罢手。”
如此被动已是她考虑不周，让她认输是万不可能之事。
荆年问道：“云姑娘可有高见？”
云璟瑶闻言微微勾唇，“高见不敢讲，但有一个办法姑且可以先压制他们。”
“哦？！是什么？”荆年语调期待，挑眉追问。
云璟瑶目光一凝，不急不缓道：“与官府合作。”
此计是从南境之行所悟，没想到这么快便用上。
云璟瑶没有回云宅，而是直接去了墨砚文坊，自然与回府的北堂司翊错过。
北堂司翊刚一落座，便捏紧了放于手边的茶杯，即便人不出声，旁人也能从他紧皱的眉宇窥出其情绪。
‘叭嚓’一声，茶杯从他手中滑下去，在楠木桌上彻底碎裂。
荆年面上夸张地收了一下下颚，道：“看把你气的，把人赶走不就完了，云姑娘也太招人喜欢了。”
“她是朵皎皎无瑕的花儿，清香袭人，无心也会招来蜂蝶。”
“可若真是蝴蝶也罢，就怕是只狡猾的毒蜂。”北堂司翊双目一凛，冷声道
“我查了，他就是南境里一小村里头被卖掉的少年，根本找不出其破绽。”
荆年继而乜视道，“然而，越是伪装得完美的，越是水分不浅。”
·墨砚文坊
“你回来了？”许如生看向稍慢他半步出现的紫裙女子，出声问道。
“怎么？以为我被挖走了？”楚月毫不避讳问道。
许如生抿嘴一笑，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有也无妨。”楚月环手，气质慵懒，“他们确实来找过我，不过我拒绝了。”
“我挺想知道你当时的想法。”许如生好奇道。
楚月：“没什么，不过是在稳定与金钱之间做抉择。”
许如生：“与我当初所想一样。”
楚月：“如果那个人是她的话，不难。”
语罢，两人相视一笑，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云璟瑶将手中几张记录满当的笺纸递给了许如生，“这是当年东城城主从敌人手中夺回东城的经过，我想麻烦你，将它们编写成话本。”
“东城城主？”许如生微微诧异，“东家你......”
云璟瑶嘴角轻牵，“你放心，东城城主知晓此事，也同意我做此事。”
司翊的城主身份一向是外人所不知的，确实不便告知他们，即便他们见过几次面。
“那就好。”许如生大致翻看里头的篇记，“那我就不深究了，就按你给我的内容写。”
“有劳了，越快越好。”云璟瑶道，接着又看向一旁的楚月，语气郑重，“越是紧要关头越是要沉得住气，接下来墨砚文坊能否起死回生就要看两位了。”
楚月正色道：“东家放心，楚月当全力以赴！”
许如生附和：“倾力而为！”
云璟瑶蓦然一笑，眸底是欣慰欣悦掺杂，道：“好！”
即便店里客人寥寥，云璟瑶也守到了酉时才打烊回去。
天色还未彻底暗下，她在经过一家成衣铺时，偶然想起孟朝羽常身着粗布麻衣，对于给他定制的那些衣裳一概不碰。
云璟瑶突然生了兴致往里头走去，挑些他喜欢的送他未尝不可。
“这是......送给我的吗？姐姐。”孟朝羽接过云璟瑶送他的腰带，面呈惊喜地问道。
云璟瑶逛了整个成衣铺，唯独看中这条浅蓝印花铜扣腰带。
“嗯，姐姐见这腰带最是适合你，便买下来，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心意？”云璟瑶问道。
孟朝羽眸中亮堂，忙不迭道：“当然，姐姐送的朝羽都喜欢！”
云璟瑶兴味盎然地问道：“要不这会试试？”
孟朝羽咧嘴一笑，道：“不用姐姐，等以后我换其他衣裳再佩戴不迟。”
“也好。”云璟瑶淡淡颔首，“那你好好早些休息。”
“我会的姐姐。”孟朝羽乖巧道。
在云璟瑶转身离去的那一瞬，所谓的‘乖巧’神色在孟朝羽面上消失得一干二净。
那条浅蓝印花铜扣腰带在掌中被人攥得死紧，终于在断裂的前一刻被松开，腰带也迅速恢复了原状。
孟朝羽盯着手中之物，怔怔出神，他不断地告诫自己，爱都是虚伪的，哄骗人的把戏，不可信。
随即掌心一松，那条腰带顺势滑落，掉到地面，沾染上不少灰尘。
孟朝羽此刻正在摧毁与拾起间摇摆。
摧毁了，即便她问起，他有的是理由搪塞过去；
但若是拾起，是不是就代表着，他不再是从前的孟朝羽了......
风起，逐渐递增，再大的风量也撼动不了地上腰带位置的一丝一毫，却能带动隐秘处的裙角。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孟朝羽长长呼出一口浊气，不过是条腰带，他似乎有些小题大做，遂俯身将地上那腰带拾起，抬手轻轻拍了拍。
但上边的灰尘并没有彻底清去，而是被迫扩散开来，孟朝羽无奈一笑，转身将它拿去刷洗个干净，而后晾在自己屋内的窗棂处，眼底的在意连自己都未曾察觉。
次日。
云璟瑶正坐于在位上走神，回想起昨夜孟朝羽故意让腰带掉落地上，那一脸的漠然冷意，与平日差别甚大，险些让她以为认错人。
云璟瑶忽而忆起过往，曾经的戚烟，再到后来的乌鲁叔......
许久，云璟瑶微微启唇，“我可以相信你吗？孟朝羽。”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喧嚣声，云璟瑶随即起身靠近窗边，俯身看去，原来是店里掌柜与伙计正于店前宣告着。
“霖洲讯闻！霖洲讯闻！”罗掌柜道。
伙计在旁敲锣一声，更是引来不少目光。
罗掌柜扬声道：“前些日子，南境突发疾疹，咱们城主带了不少医师过去协助。”
“如今，南境已恢复过往繁华，咱们城主也平安归来，在得知近日东城地痞恶棍时常出没，多次扰民殴众，当即下令派出官兵巡逻，保大伙安宁。”
“这倒是个好消息！”一路人闻言开了个头，有官兵巡逻，任谁的心头都会安定几分。
“我还以为是到过这墨砚文坊，才会被人蒙上麻袋暗算。”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原来那些没到过的人也会被打，也不知是什么缘由，怪哉！”
“我看，那些人就是趁城主不在，目无律法，生了几分胆量挑衅城主之威！”一名高壮男子道，“如今咱们城主回来，看他们还敢嚣张！”
“李有志，提到城主大人你就比别人机敏。”另一人调侃道。
“哈哈哈，城主可是英雄，老李我心中佩服，难道你就不佩服？”李有志轻捶着自己心口，举止落拓。
“少给我挖坑，这东城谁不敬佩咱们城主大人。”
......
罗掌柜停顿一会，容他们议论上几句后，接着道：“我们东家最近找了城主大人接洽，商议着用咱们城主之前夺回东城的经历编出一记实话本。”
此话一出，瞬间人声鼎沸，是接二连三的打听询问。
“真的吗？”“何时出？“怎么卖？”诸如此类的问话层见迭出。
罗掌柜险些应付不过来，整个人连同旁边的伙计差点被挤回店内，他忙打上一个手势，示意大伙儿先安静。
“大伙先静静，听我老罗说一句！”
“许先生已是编写好，大伙也不用等，今日在店中正式售卖，名曰《东城城主前传》。”
底下又是一阵沸腾，很快，墨砚文坊生意爆满。
李有志身先人群，如愿买上那话本，他对着旁人说道：“咱们城主一向神秘，极少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与他同行之人道：“即便如此，也不妨碍城主大人将东城治理得井井有条，大伙过上安定富足的好日子。”
“是啊！”李有志接着兴奋道，“之前咱们城主将东城夺回的事，众说纷纭，我对这事也极度好奇，今日这本《东城城主前传》一看，定能解我当年之惑。”
“可这毕竟只是话本，不一定就与当年之事分毫都吻合。”
“那掌柜也说了，咱们城主亲自给的，再改动也虚假不到哪里去，何况又是许先生所写，不用担心。”李有志不甚在意道。
“回来啦！”
许如生刚推开自家大门，耳边一如既往地传来一声呼唤，随着他的目光看去，破旧的院子中央坐着一不惑之年的男子。
这个年纪的男子本该最是强壮，然他却身形消瘦，似受过生活万般蹉跎，萎靡不振，让人觉其苍老可怜，又掺杂着无奈心酸。
“爹，我回来了，还给您买了果子。”许如生应道。
也就两人对话的期间，许父的精神才能朝气一些，只是他面部转向许如生方向时，双目透出无神空洞，明眼可知其是位眼盲者。
许如生到水缸旁舀水清洗几颗果子，放到许父手中，道：“爹，果子很甜，您尝尝。”
“锅里给你留了饭菜，趁热吃。”许父笑呵呵接过，他之前老是让这娃别给他买，但娃说了，他要是不吃娃自己也跟着不吃，既然拒绝不了，不如欣喜接受，娃也能跟着开心放心。
许如生将手中话本放到一旁，道：“我陪您先吃个果子，讲个故事再去吃。”
“冷了咋办？”
“冷了再热热，不着急。”许如生一边翻开手中话本。
“这次话本讲什么的？”许父好奇问道。
“东城城主的，当年夺回东城的故事。”许如生道。
“对你爹的喜好！”
许如生淡笑一声，接着缓缓道：“褚秦占领东城十余年，多年来无人能攻破其防御，里头生活的百姓苦不堪言......”
洲主姬落派出的大将皆无功而返，就在某一日，有一少年主动找上洲主，向他借兵，保证能夺回东城，洲主一听，不再犹豫，当即应允。
少年花上整整半年的时间训练士兵，选取一个深夜，潜入防御极密的东城，至于如此潜入，此为私人计谋，不便透露。
兵不在多在于精，少年先是携百骑暗入东城，犹入无人境，而后里应外合，领入大军。
一夜之间，褚府上下几百号高手皆被少年所杀，大军将东城团团围住，花上三天三夜清除褚氏在逃残兵。
直至第四日，官兵已将其彻底剿灭，随后少年放出身受重伤的消息，引出不少暗伏的褚氏余孽。
终于，东城重新返回霖洲板块，天下一统。
洲主姬落大喜，封少年为东城城主，带领百姓慢慢过上安稳的生活，接着逐渐富足，经济状况几乎赶超在其他地域。
“好好好！不愧是少年英雄！”许父听后拍手叫好，“不愧是我们的城主，智勇双全。”
“以往他们只会说城主是侥幸，幸运才破去别人的防御，可若没有真本事，早就被那些豺狼吞食，这都是一步一步从血路中厮杀出来的......”
许如生看着笑意明朗的父亲，露出微笑，应了一声。
自他赚上些许钱后请过不少医师，皆对父亲的眼盲束手无策。
当年，他爹因娘亲的过世，受不了沉重打击哭瞎了双眼，眼盲后的父亲整日整日不开口说话。
许如生依旧记得，父亲给他讲有半生他与娘之间的故事；后来，他终于长大，那故事就换他来讲。
家中为父亲治疗眼盲花光积蓄，他久久积攒的一点银钱，只为去茶楼听来一点故事，不全得让人抓心挠肺，背后多的是人在笑话他，笑话他家里头这么穷还要去听所谓的话本。
那又如何，他愿意这么坚持着，只要让父亲能听上，让他留上一些时间自己琢磨，不至于时时刻刻都陷在那悲伤情境之中，思虑过多，耗费太多心神，致使病情再度恶化。
好在，他如今有一份收入来源，再也不用担心两人挨饿受冻，还能兼在家中照顾着，已是满足。
自云璟瑶送过孟朝羽那条腰带之后，再也没在他面前出现过。
于是，孟朝羽有些坐不住了，主动找去北院，云璟瑶住的那处。
可惜，那人还没回来，他面上有些失落，不巧，被回到院子中的希儿碰见。
“几天不见，你长高了耶！”希儿目测着孟朝羽的身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