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已深,通济社学的房间里,殷微尘睁开了眼睛。
他愣愣地盯着窗顶的青布帐子,等思绪回笼后面色一变,忽地起身。
“你醒了?”旁边传来一声柔和的喊声。
殷微尘侧过来,才松了口气,“师娘,我这是……”
他昨夜彻夜为喉官衙办事,今日一早又赶着来到学里,算一算,也有快八个时辰没吃东西了。
殷微尘仔细感受了一下,却觉得自己并不是太饿,口中还有一股股微微的甜味,像是喝了糖水。
这么一想,他喉头不由得动下。
“你这孩子,没带午膳为什么不来后院呢,给自己饿晕过去。”姜娘子看着他,露出点不赞同地眼神来,又把今日的事给一一说了。
“好在辞言身上带了糖,不然你今日真是危险了。”
殷微尘抿抿嘴唇,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谢谢师娘。”
姜娘子摇摇头,把手里熬好的粥塞他手里,又把青布帘子掀开。
殷微尘往外一看,面色巨变,“现在什么时辰了!”
“戌初了,”姜娘子答,见殷微尘掀起被子就要往外跑,连忙把他拦下,“你这是做什么!”
“师娘今日之恩实难相报,”殷微尘重重地鞠身,“只是这个时辰了我还未归家,母亲怕是心急了。”
姜娘子闻言,“那你就更该吃了再走,从学里到县上,虽不算太远,可你这样,又怎么去得了!”
殷微尘一愣,三两口把粥塞嘴里,起身给赵夫子夫妇磕了个头,才飞快地往外面跑。
日头西沉,他跑得飞快,等到殷府后门的街巷时,天色早已一片漆黑。
“尘儿?!”
巷尾缩着一个人,听见脚步声,才急急忙忙站出来,正是殷微尘的娘,殷府的侍妾祝娘子。
“娘,”殷微尘把她扶住,眉心紧皱,“你怎么自己出来了?”
他压下心底的凉意,祝娘子好歹是府里的侍妾,这么晚了出府,也没个人在意着。
祝娘子摇摇头,“我见你一直不回来,怕出什么事。”
他们回到小院里,祝娘子摸索着找了油灯点上,又取了点饭菜摆了,“可是在学里出了什么事了?”
殷微尘眼神微动,看着桌上犹带馊味的饭菜愣神,嘴里残留的那点甜味飞快消逝,只留下一点呕心的苦。
就这点饭菜,还是祝娘子日日给小厨房干活才换来的。
他不做隐瞒,把在学里晕过去的事给祝娘子讲了,祝娘子愣愣地听着,眼泪忽地就下来了。
“尘儿你快吃!娘去找老爷去!”
祝娘子一抹眼泪,“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他大房的孩子是人,我的孩子就是根草吗!”
“我也是殷家正经纳进来的,若是有错冲我来就好,何必这么对我儿子!”
“若不是,若不是那徐家郎君好心,”祝娘子难以接受,“娘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你呢!”
“娘,别去了,”殷微尘坐在那垂着头,面色沉沉,“没用的。”
祝娘子哽咽一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可是,可是……”
殷微尘抿着唇,从怀里掏出二两银子,“没事的,很快,我们就能从殷府搬出去了。”
祝娘子愣愣地看着那二两银子,暖黄的灯火照在上面,晃晃悠悠的,像是她孩子的命。
她一下子明白了。
殷微尘看向身上,被薄薄衣服遮盖的地方,是昨夜弄出来的伤。
他舍命加入喉官衙,喉官衙帮他摆脱殷家。
“会好的。”殷微尘呢喃地说。
…………
徐家村里,徐辞言抱着被褥,跑到徐二叔家去。
“鹤弟?”他踮着脚推开徐鹤的房门,才看见这小子早早抱着狗睡着了。
旺财被他死死勒着挣扎不得,见徐辞言进来,一双狗眼连忙看向他。
徐辞言沉默,他竟然从那黑漆漆的狗眼里看出救命两个字来。
他二叔家这狗不会成精了吧?!
晃晃脑袋,徐辞言定下心神,走过去把徐鹤的手一扳,旺财动作飞快地一跃而起,停都不停,一溜烟跑到徐鹤屋外,才心有戚戚地趴在树下。
徐鹤怀里没了东西,啪啪两下拍床,徐辞言连忙把手里的被褥递上,他死死勒住,这才满意地睡着。
徐辞言:“…………”
他今晚真的要和徐鹤睡吗?
徐辞言痛苦地闭上眼,转头出去和旺财低语几句,这狗极其通灵,旺旺两声以后就摇着尾巴往徐家跑了。
看那欢快的背影,就知道能不和徐鹤挤一屋,它有多高兴。
徐辞言沉默地看了看远方,忽然觉得睡院子里也不是不行。
第二日一大早,徐鹤吧唧着嘴睁开眼,就对上徐辞言幽幽的眼神。
“旺财?!”徐鹤大惊,蹭地坐起来,“旺财你怎么变成言哥儿了!”
徐辞言额角直跳青筋,忍不住敲给他两下,“你骂谁是狗呢!”
徐鹤嘿嘿一笑,“真是你啊,我还以为我做梦呢。”
他爬下床把衣服穿好,时间差不多,要去上学了。
开门前徐鹤一脸期待地看向徐辞言,“言哥儿你要去学里吗!”
徐辞言见他就差在脸上写去呗去呗几个大字的样子,呵呵一笑,“不去。”
徐鹤垂头丧气地走了。
言哥儿考过县试,令赵夫子大大地长了脸,他不去,赵夫子半句不会多说,还要担心人是不是病了。
但他徐鹤敢懈怠到不去上学,别说赵夫子,估计他爹娘都得给他一顿好吃的细棍炒小肉。
徐鹤痛苦流泪,他什么时候才能像言哥儿那样不去学校啊!
上学路上没有言哥儿在,他都学不进去了。
徐辞言看他那垂头丧气样,一时间也消气了。
他艰难地下了床,浑身骨头都在嘎吱响。
这个徐鹤,睡姿实在是太差了!
徐辞言忍不住愤懑地想,一回到家看见旺财趴在林娘子精心搭的狗窝里面睡得口水直流,心底一时悲伤。
“旺旺!”
听见动静,旺财睁开眼睛,对他投来怜悯的眼神。
徐辞言:“…………”他真服了。
好在这样的日子过不了几天,想着今日的安排,徐辞言长松一口气。
徐父考上秀才的时候,就修缮过家里了。
徐家眼下只有一个前院可以住人,主要是因为后面的院子连带着几间厢房都年久失修,破砖烂瓦的,草比人都高。
穿越后的半月,徐辞言钱不多,只雇人把前院的瓦捡了,眼下不缺银钱,趁着这次机会,他准备好好修修家里。
他请了专门的师傅,再加上徐家村村人忙完农活后过来帮忙,不过一旬,屋里就大变样。
一切完工的那日,徐辞言做东,请来帮忙的村人吃了一顿饭,又各家送了红包,算是感谢。
送走亲戚以后,林娘子面带笑意打量着家里,“你爹没去之前,我就住在那间正房里。”
“右边这间呀,是留给出岫的。”
徐辞言点点头,“都收拾好了,娘今晚就能和出岫搬过去住。”
至于他,依旧是住在前院,只是眼下的屋子,和他穿越过来那时大不一样了。
窗户贴了透光的绢纸,黄泥墙也用油纸糊过了,新打的家具光洁蹭亮,床榻软和,窗下还摆了几盆石菖蒲。
雅致舒适,让人看了便欢喜。
徐出岫亦步亦趋地跟在哥哥后面,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出岫,”徐辞言蹲下身看他,“怎么啦?”
徐出岫瘪嘴,眉心皱着,“哥,珠儿家里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她呀?”
徐辞言摇摇头,这几日石秋也给他递了消息,各处都查了,没有哪家报案说丢了孩子的。
若是人家里选择压下消息私下找,这事就麻烦了。
“哥哥会让人注意的,”徐辞言打定主意,再等几日没消息,就去问殷微尘,“你不喜欢珠儿在家里吗?”
徐出岫低垂着脑袋,圆圆的双丫鬓上珠花晃动,“也不是,只是她来了,哥哥要出去住,娘都不能陪我了。”
特别是现在林娘子说她大了,之前是没办法,眼下要自己睡了。
想到这,徐出岫越发难过起来。
她向来听话懂事,若是以前林娘子和她这么说,徐出岫自然能飞快接受。
但珠儿实在是被吓怕了,身体又弱,林娘子得了石夫人托付,难免多照顾几分,这样一来,就有些顾不上女儿。
小孩子情绪最为敏感,几厢之下,徐出岫伤心了。
徐辞言反应过来,有些哭笑不得,小丫头这是吃醋呢。
也是,原主病重,这么几年来她和林娘子时时待在一块,眼下家里多了一个妹妹,新鲜劲过了,难免伤心。
对于她难得的情绪,徐辞言不准备敷衍过去,认真地思考,“哥哥请大姐姐过来住两天好不好?”
有徐莺儿帮忙,林娘子空出手来,她心细,很快就能发现女儿的不对。
“可是,”徐出岫有些犹豫了,“珠儿害怕见外人。”
“还是算了吧,”她摇摇脑袋,“如珠似玉,她家里肯定很疼她,现在找不到家人了,肯定很难过。”
“我勉强把娘让给她两天吧。”
徐辞言心底好笑,“无论有几个珠儿玉儿,哥哥心底出岫都是最重要的。”
徐出岫绽开笑脸。
“还有,”徐辞言纠正她说的话,“珠儿的名字是如珠似玉,可出岫的名字也不是乱取的呀。”
“我知道!”
徐出岫眼睛一亮,摇头晃脑地开始背,“‘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五柳先生的辞!”
“对啊,”徐辞言一脸我说是吧地点点头,“云出岫,鸟知还,只要出岫想,哥哥永远都等着你回家。”
“出岫就是最重要的。”
徐出岫一下雀跃起来,一颗心像是泡在蜜糖罐子里甜滋滋的,她来之前还担心哥哥像娘一样只理珠儿不理她,可是哥哥说她是最重要的哎!
她也是宝贝!
一时间,徐出岫也不觉得珠儿讨厌了,开开心心地点点头。
“我知道啦,哥哥放心,我是主人,珠儿是客人,我会好好和妹妹相处的!”
只要给足了安全感,她也是个开朗大方又善良的小女孩嘛,徐辞言笑眯眯地想。
男主那个sb,还说她善嫉,也不想想自己的问题!
脑瘫。
想到这,徐辞言看着妹妹,认真地开口,“出岫,我教你识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