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平静的玩笑，带着浅淡的疏离，像高悬而遥远的寒月，冷冷看着他胡闹。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对话，在很多年前的夜晚，也是如此。

刹那间，激荡的心变得平静。

他刚被接回方家时，第一次被父亲带着参加葛家晚宴。

每个人都带着笑容，看向他的眼神却带着意味。

他讨厌那些人，讨厌那种眼神。

独自躲到角落，听到了人们的明嘲暗讽。

肮脏的出身，身体流着另一半低下的血，他不配站在这里，似乎连呼吸都是一种污染。

讨厌那些声音。

晚宴的后半场，方家家主忽然发现孩子不见了。

于是葛家上下寻找起来。

葛今颜是在奥斯卡的花园找到方域的。

奥斯卡愤怒的哈气嘶叫声，让她心中揪起。

第一个反应是，那孩子可能不小心逛了进来，而奥斯卡又极度排斥外人，方家那孩子可能会受伤。

可等她跑进去后，却眉头紧皱。

方域把奥斯卡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好在方域似乎并没有用力，只是桎梏着猫，不让它逃跑，似乎在体会自己强大的力量，和压制他人的快感。

葛今颜厉声呵斥他放开。

听见葛今颜的声音，方域先是一愣，而后迅速松开了手，脸上的放肆快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惶恐害怕。

粗鲁对待主人家宠物被当场撞见，葛家的地位，后果是他无法承担的。

方域那时虽然被接回了方家，但年纪尚小，也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对方家有多么珍贵。

满心以为自己犯了错，或许会被方家再次赶出家门。

所以他跪在葛今颜面前，痛哭流涕，发誓再也不敢了，求她别和他计较，别告诉大人。

示弱自贱，是他最擅长的保护色，只要他足够的伏低身体，欺负他的人，就会得到满足，最多再嘲笑他一番，就会离去。

没有人会和一团烂泥过不去。

“你起来，把眼泪擦干净，你爸爸在找你。”

如他所想，葛今颜果然没有和他计较，这一招，总是屡试不爽。

方域低垂的眼划过得意的神色。

那是一种，被你发现是我点背，但我绝不悔改，下次只会做得更隐蔽的意思。

多么狡猾的一双眼睛啊。

葛今颜深吸一口气，抬起右脚，一脚将面前瘦弱的小男孩踹回地上。

她缓缓蹲下，双目与方域齐平，“小混蛋，你被欺负确实是因为弱小，但不是你向其他弱小发泄情绪的理由。还有，这种跪地求饶的逃脱方法，显得你既可怜又可笑。”

男孩双目睁圆，积蓄着怒气。

葛今颜嗓音平淡：“一记撩腿都吃不住，瞧你向后退的这段距离，实在……”

疼痛和被羞辱的愤怒终于爆发，伴随着“啊”地喊声，方域握拳朝葛今颜挥去。

葛今颜后仰轻易躲过，毫不手软加了一道拳头，在他无防备的肚子狠狠顶了一拳。

“不是会反击吗？跪在地上求饶干什么呢？”

方域不知道挨了多少下，或出拳或防守，通通落空，只觉得浑身上下都酸痛得厉害。

他终于泄气，眼前的女孩子，是完全碾压他的存在。

方域愤恨不已，咬牙抬头瞪视她，还有一丝忐忑，怕她再次动手。

葛今颜抱着通体雪白的猫，逆着光，寒水一般的眼睛，慢慢淌进他的心里，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些。

“你的身体很灵活，但缺少系统的学习，回去让方家里给你找个老师，好好保护自己，争取真正的尊严。”

那天之后，他回到方家就向父亲提出了要学散打，并在日复一日的中逐渐强大，没有人再能欺负他。

当他充满自信，挺直脊背站在她面前时，她的眸光和笑容，并没有因为他的这份蜕变而变得惊讶或特殊。

平等地对待着包括他之内的所有人，唯一特殊的存在，除了林善阅，再无旁人。

或许那个夜晚，对她而言，仅仅是一次平常又普通的恻隐之心吧。

他偶尔，真的很嫉妒林善阅。

想到这里，方域抬手，将衣领一颗一颗扣起，微不可查的情绪在眼底消匿，抿起唇，没有一丝一毫平日的轻浮，“对不起。”

葛今颜点点头，“那这就是答案了。”

方域想起了给两人共处一室机会的游戏，嗓音有点艰涩，“你没有，别的想问我的？”

葛今颜指了指他的耳钉，“耳钉颜色好怪。”

远看明明是黑色，近看却是幽蓝色，走动中，灯火移照，竟一闪而过月色般的微茫。

随着她手指的动作，方域感觉耳垂像燎到火星子一样，烫了一下。

胸腔的心扑通扑通跳着，“它叫月夜。”

葛今颜恍然，这颗宝石确实如月辉照耀的夜晚般迷人。

“它……”

方域朝她靠近一步，还想说什么，被敲门声覆盖，门外传来一分钟截止的提醒。

葛今颜已经收回视线，转身朝外走去。

方域眼神炽热，贪恋地盯着葛今颜的背影，轻声呢喃，“它是用来纪念我们相遇的那个月夜，你给予我新生的那个月夜……”

房门打开，顾知衡站定在门口看向门内，目光透着些许担忧。

这一分钟里，听见大家议论，说起方域的风流韵事，说起他的绯闻女友，说起他放浪形骸的动作。

即使觉得葛今颜这样端方冷静的人不会受到蛊惑，可还是牵动着他的心绪。

外面的人翘首以盼，因为好奇两人独处的对话，讨论得热火朝天，所以没人发现他的读秒，暗暗快了几分。

除了，葛今颜。

她出来时，瞥了一眼他手中的怀表，似有所指。

而他也就在两人擦肩而过时，心虚地缩起了手。

两人一前一后刚出来，众人就迫不及待问起答案。

葛今颜沉静回答，“答案是，对不起。”

众人一脸懵逼。

什么情况？

葛今颜问了什么问题，他要回答对不起啊？

对不起又是指什么？

对不起，让你难做？

对不起，不能回应你的感情？

不会这么荒谬吧？

眼尖的林善阅注意到方域的衣扣全部一丝不苟地扣起，她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就知道，这种低级□□套路，完全不行。

接下来，游戏继续，葛今颜按照规则，把抽球权移交给下一个人。

她忽视林善阅渴求的眼神，转向邓麒，“给你。”

林善阅气得用手指戳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葛今颜一本正经地解释，“要避嫌。”

正中林善阅充满私心的小心脏。

邓麒在箱子里摸了好久，一脸虔诚，仿佛在向上天祈祷。

从箱子里抽出号码后十指合拢闭目默念，然后小心翼翼打开。

盯着数字的眼睛骤然睁大。

“10号！”

葛今颜翘起的唇角在林善阅眼神张望来时扩大了几分。

“去吧，善阅。”

林善阅的新男友咬牙切齿，恨恨地想，他果然和葛今颜八字不合。

很难不认为，她是故意的。

邓麒下意识地和林善阅的新男友对视了一眼，莫名地有点心虚。

可这心虚眨眼又消失不见，他绅士地伸出手：“女士优先。”

林善阅压力山大，和邓麒搁一块，从来都没躲过他的唐僧念。

所以她一进房间，就先发制人：“今天我生日，我们说好，不许对我说教，这是我的愿望之一，你必须得听我的。”

邓麒哭笑不得，心中有点淡淡的失落，暗自检讨平时太絮叨了，估计很遭她烦吧。

“嗯，我不说，过不久我就快走了，到时候你会清静很多。”

林善阅张扬的神色忽然淡了几分，撇开视线转身背对他，似乎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情绪。

邓麒看她缩了缩肩膀，轻轻颤抖，甚至发出的声音都像极了呜咽，以为她在难过，一时又惊讶又感动，没想到她看起来没心没肺，其实对他很是挂念。

他手足无措地过去安慰她，“对不起，我不该在你生日的时候说这种事情，你别难过……”

“噗哈哈哈！我终于要清静自由啦！”

原来林善阅在掩面狂喜，笑得活像逃出五指山的孙悟空。

邓麒伸出的手戛然悬滞在半空，整个人石化。

额……

他看着仰头狂喜的林善阅，心中叹气，果然，林善阅还是那个林善阅。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见她这么高兴自己离开，还是有点心塞。

“我说，你没必要表现得这么明显吧。”

悬空的手改了个姿势，捏起中指，轻轻弹了下她的脑门，“你放心，就算我去军校了，我也会让人好好盯着你，随时打电话教导你积极向上。”

这样亲密的动作，却说着如此可怖的话。

林善阅的狂笑变成了干笑，“……那还真是，辛苦你了，我会让管家把你的电话通通拉黑，让你心无旁骛的攻读学业。”

邓麒：“多谢提醒，我会提前备好一百张不同的电话卡。”

林善阅气鼓鼓的，每次在邓麒跟前她是讨不到好的，算了算了，总归打个电话而已，按平时那样敷衍一下就行。

“快快，问问题，问了出去。”

望着近在咫尺的脸，静谧的二人独处房间，邓麒清楚，这是他不可多得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