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谢琉姝一直待在家中未曾出去。

药堂里事务繁杂，平常只有一两个跑堂的在此处帮忙，这一日，她刚蒙了面纱出现在这里，门外，便聚集了两个女子，时不时朝着里面张望。

谢琉姝蹙眉，看到那两名女子神情古怪，不像是来看病的，反倒是像来看她的。

她正欲出去看一看，不料刚迈出去一步，谢宸风尘仆仆的从外头进来，他脸上真情怪异，衣袍上落满了寒霜。

“阿姐。”

他面色复杂的唤了一声。

谢琉姝抬眸，自然接话，“怎么了？”

谢宸走到圆凳前，伸手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才继续道：“我从校场出来后，一路听说，踏青那日你落水了，沈公子英雄救美，……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琉姝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旋即目光移向外面都两位女子身上。

原是因为这事。

沈公子，她竟忘记问他的名讳。

她垂下眸，心中再度涌起那股怪异的感觉。

谢琉姝三言两语同谢宸说明白那日的状况，闻言，谢宸有些瞠目结舌。

他抿着唇角叹了口气，余光瞥到谢满满蹲在墙角同一种孩童玩耍的样子。

上京来的，还是姓沈。

偏偏这么凑巧。

“宸儿，放心罢，只是巧合而已。”谢琉姝这样说，心里却没有任何松懈的感觉。

她知晓宸儿对沈姓敏感，尤其还是从上京来的，更能让人多疑。

但现在没有定论，更何况上京里姓沈的皇亲国戚也有，或许是哪位世子王爷来散心也未可得。

思及此，她故作轻松的笑了笑，“别多想了，那一日只是凑巧罢了，我如今不是也没什么事情吗。”

谢宸眸色沉寂下来，虽然信了她的话，但潜意识里还是有什么不对劲。

他曾经亲眼所见，那个皇帝对他姐姐并不好，更何况是他下旨废掉姐姐皇后之位，也将他父母兄长都流放到了蛮荒之地。

他虽知父兄曾经犯下大错，理应被惩处，但他就是无法做到没有任何芥蒂。

对皇家，对天子。

他不能心悦诚服。

但确实眼下如阿姐所说，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已经离开盛京五年了。

正安稳过着自己的生活。

一切都是过去了。

或许真的是他敏感多疑罢了。

*

午后，晴阳高照，明净天空一碧如洗，谢琉姝从佛寺出来后，回程途中，刚好经过沈府。

想起那日在医馆里男子温润疏离的话语，她抿了抿唇，抬步走上长阶，葱白的手指轻声叩了叩，没过多久，就露出方管家那张热情的面容来。

“茵娘子来了。”

谢琉姝朝他见了一礼，目光柔和，清声道：“我想来替大人抄些经书，送往佛寺，不知大人现在可在？”

方管家迟疑了一瞬，摇了摇头，旋即却又道：“我家主子三日前便出去了，至今未归，不过茵娘子若是来抄书的，随我进来吧。”

谢琉姝点了点头，原来那日他说的不在府中不似作假，他是真的很少来这里。

离开三日，她有些好奇，到底是要做什么事，才会消失三日不见。

不过还没容她多思多想，方管家便带着她来到了书房。

轻轻推开门扉，室内的情景一览无余。

方管家站在门口处，坐了个请的手势，“主子吩咐过，茵娘子以后若是来抄书，自行进出便可，让老奴不必跟随。”

谢琉姝抿了抿唇，开口道：“你们主子可曾说了去哪里？”

方管家思忖片刻，摇了摇头。

他又嘱咐了几句后，便转身离去了，谢琉姝回头看向那一排排书架上排列整齐的文卷，抿了抿唇。

沈府里面远没有外头看上去那样气派，她一路跟着方管家走来，几乎没看见什么小厮侍女，更别提那一日在门口守护着的玄甲侍卫。

看来这沈宅的主子确实不是一般人。

在盛康里来去自如，又这样神秘，她在脑海里细细回忆了一番，发现记忆里没有哪位沈姓皇戚喜着白衣，性子温润。

唯一有印象的，便是多年前她初次到上京时，见过的一位病弱公子。

赏花宴上遥遥一望，那位公子虽腿脚不快，性子温润如玉，最好相处。

然，谢琉姝想起这些日子与他的相处，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二者应当不是一个人。

她扶着额头坐了下来，脑海里纷乱不平，原本她都已经对他没有任何怀疑了，可种种说不通的迹象表明，他的身份不简单。

有些事情越深究越引人好奇，但因此带来的后果也是无可估量的。

谢琉姝沉了眼眸，从一旁扯过一本经书翻开，铺好宣纸，挽袖写了下来。

佛经能让人沉下心来。

她需要好好捋一下思绪。

上京来的沈公子，身份不明，却三番两次救了她，她欠下他恩情，故而想要报答他。

既然如此，便潜心将这些经文写好，送去佛寺，也算是她做的微薄贡献。

至于其他，她实在不想深究下去。

她是从上京假死离开，实在不想和上京里的人扯上关系了，早日还清恩情，早日与他撇清关系，如此就已经是最好的了。

谢琉姝这样想着，然而脑内的深思却依旧未平，她迷迷糊糊写了几个字，发现写错了一笔，正要换一张新的宣纸，却不料伸手从旁边拿的时候。

“当啷——”一声。

好像是什么东西落了地。

她将繁复的纸张移开，目光猝然一惊。

是一块和田玉。

被精心雕琢成盘龙的形状，她从前见过数次，且只在一人身上佩戴过。

便是当今天子！

她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霎时，她脑海里一片空白，脚步控制不住的往后退，所有的一切都如串珠般连起来。

让她头脑嗡嗡作响。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巧合，而是蓄意为之。

脑海里似乎有一根紧紧被扯的弦断了，谢琉姝手指紧紧扣在桌角，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

她喘着气，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出去这里。

风拂过耳畔，所有场景似乎都在变得模糊，唯有那枚玉佩的模样，盘龙栩栩如生，昭示着这一切都不是梦。

而是真的！

真的是他来到了她身边。

五年过去，他还是不肯放过她。

她自以为假死逃脱，原来一切都是个笑话，他还是出现了，那么接下来呢，他要打破她平淡安稳的生活了吗。

倏地，天边划过一道惊雷。

滚滚乌云倾泻而下，仿佛又是一场瀑雨。

而那袭青衫女子正狼狈逃窜着，却无论如何都跑不出这阴云密布的天气。

暮霭沉沉。

*

天色暗沉，隐隐有一场大雨落下。

身穿玄甲的暗卫有条不紊停在府宅门前，少顷，马车停在，从车内从容优雅走下来一人，身着白袍，面上带着面具。

“主上，所有埋伏的人都被诛杀，未曾留下一个活口。”

白衣男子微微颔首，如圣洁不染世俗的神祇，然而此刻却满是凶性。

他抬步走上长阶，随手摘了那副面具，露出那张俊美却冷漠的面容，他像是刚从某个战场上过来，衣袍边上，微微带上了血痕。

虽不明显，却使得这干净的白袍再也不能如初。

就好像，高高在上的神祇落了凡尘，且沾染上了杀气。

很久不曾显现的杀气。

转过长廊，方管家迎了上来，惊喜又恭敬道：“主子，您回来了。”

“嗯。”

男人浅浅应了一声，抬步就朝里去。

方管家瞥到身后一众人悄无声息敛去了痕迹，心中大为震撼。

眼前的人虽是他的主子，他对他的一切都一无所知，但这并不妨碍方管家从心底尊敬臣服他。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向前走了几步，恭声道：“主子，方才茵娘子过来了，老奴按照您的吩咐，带她去了书房。”

闻言，男子脚步一顿，那双没有什么感情的瞳仁收缩了一瞬，半晌后，忽然重复问道：“她在书房？”

方管家不疑有他，连忙点了点头。

却不料，他刚抬眸，便看到眼前的男大步转了方向，白色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恰在此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划落，掀起一阵声响。

*

云迷雾锁，头顶上是一片沉冷的漆黑。

沈肆推开了书房的门，映入眼帘便是书桌上被弄的乱七八糟的痕迹。

宣纸四散，墨汁乱荡。

几本书卷随意倒在地上，一旁是那枚他从不离身的玉佩。

沈肆眼眸沉了一瞬，眸底似乎有什么翻滚着，却被他极力压下。

他抬步走到近前，伸手捞起了那枚玉佩。

男人面色平淡沉寂，唯有那双眸子，隐隐透着一丝沉暗。

像是平静的表面忽然被人撕裂，没有任何征兆，就这样暴露在了眼前。

他微微抿着唇，须臾后，眼中划过一丝晦暗，漆黑的幽雾冒出，他将玉佩收入怀中。

面具不知被丢到了何处，洁净的白袍也因沾染了污血而变得不再圣洁干净。

他从来不是一个温润圣洁的郎君。

他是这天底下最心狠冷漠的人，如今，却可以为了心爱的人，收起阴狠的那一面，露出她喜欢的模样。

太子沈洵，不就是这样让她着迷的吗。

只要他想，他也可以做到。

但他却更想，用自己本来的样子去见她。

原以为重逢还会有一段时光，没想到阴差阳错竟叫她撞破了一切。

她那样聪明，不可能不会想到这是他身上一物。

只是……沈肆抬眸扫了一圈，桌案周围，凌乱的场景，可见她是怎样惊讶不懂得掩藏，黑暗里，他忽然勾了勾唇。

戳破也好。

天际边倾下一道惊雷，将半个天空映照的明亮，也照亮了男人眼中，那抹缱绻浓密的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