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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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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州到建康将近两千里,溯长江而上,一路走走停停。孙恩和卢循的贼船近来时常在江上出没,有时避开匪兵和战乱,还要耽误上几天脚程。快走到宣城时,已是次年二月。

车夫将他们送到陵阳门,说什么都不肯再往前走,宗炳只好打发了他几吊钱,自己驾车进去。初春的宣城,连下过几场雪,整座城空荡荡的,城中鸡犬不闻,人烟稀少,一派荒芜的景象。

袁青筠挑开车帘,向外望了一眼,怯怯地问:“宗先生,这城里怎么没有人?”

宗炳勒住缰绳,也不由喟叹道:“想必是连年战火,百姓们不堪兵扰,都逃到外地避难去了。”

话音未落,一个蓬头妇人携着两个孩子,急色匆匆打车前跑过。宗炳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大姐,这城里有投宿的客栈么?”

妇人摇了摇头,面无表情道:“人都死光了,哪里还有客栈。你们也快走吧,再晚上几天,等南郡公的兵马进了城,想跑都跑不掉。”

听她这样说,宗炳和袁青筠都吃了一惊,两人面面相觑。他们从湘州一路逃到丹阳郡,躲过孙恩的匪兵,眼看着建康城近在咫尺,以为到达京畿的地盘,就会安全了。可没想到,在他们赶路的这段日子,南郡公桓玄早已在荆州起兵,剑锋直逼朝廷。

宗炳思索片刻,从袖中摸出只锦袋,递给那妇人:“大姐,今日天色已晚,出城也走不远,不如帮我们找个地方,住上一宿,明早再走也不迟。”

妇人打开锦袋,倒出里头的铜钱数了数,足足有五缗。她哪见过这么多钱,不自禁眼都瞪直了。

“这些钱够不够?”

“够!够!”妇人喜得眉开眼笑,忙将锦袋揣到怀里,换上副面孔说,“我家离这不远,在城北东门渡,过两条河就到了,两位要不嫌弃,先将就一宿。”

宗炳驾着马车,跟那妇人到了城北,果然在渡头边看见几座茅草房舍。妇人上前拍门:“驹儿爹,快开门!”门里半天才有人答应,一个粗重的男声抱怨道:“你这老虔婆,既然吵着要住娘家,还回来干啥?”

门裂开一条细缝,一个穿犊鼻裈的疤面男人不耐烦地出来,待看清门外还有陌生人,立刻嚷道:“好呀,连白脸姘头都带回来了……”

宗炳听他满口污言秽语,正要皱眉,妇人将自家汉子拉到一边,嘀咕了几句,疤面男人才噤声了。妇人回身挽住袁青筠,打起笑脸道:“我家相公姓郑,是个佃客,没见过什么世面,让二位见笑了。”

袁青筠对那妇人以“郑嫂”相称,郑嫂将他们引到后堂,收拾出一间屋子:“家里地方小,只有这间还空着,你们小夫妻先将就一晚。”

“郑嫂,你别误会……”袁青筠羞得满面绯红,刚想解释,宗炳不动声色地拦住她:“多谢,我家娘子受了风寒,烦请阿嫂煮碗姜汤来。”

郑嫂瞥了袁青筠一眼,笑得更加暧昧:“妹子,你真是好福气,嫁得郎君这般温柔体贴,样貌又俊俏,不像我是个苦命人。”说着,一边叹气,一边去灶房生火。

等她走了,屋中只剩下两人,倒显得气氛更暗昧。袁青筠默不作声,宗炳怕她尴尬,解释道:“青筠姑娘,你别误会,如今世道太乱,你一个人出门在外,只怕会受欺负,我……”

袁青筠脸色更红,声如蚊蚋道:“宗先生,不用说了,我都知道。”她回头看了眼床榻,那土炕只有两尺宽,勉强能睡下一人。

宗炳心知她有所顾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是不太舒服,于是道:“姑娘不必介意,马车就停在后院,我今晚去车上睡。”

“嗳。”袁青筠忙叫住他,“郑嫂就住在隔壁,半夜起来会发现的。你我之间清清白白,秋毫无犯,心底自知便是,有何顾虑?可惜这屋子太小,床也容不下两个人,只能委屈先生打地铺了。”

听她这样说,宗炳不好再违拗。晚上郑嫂煮了锅热姜汤,又烧了些菘菜、萝卜,零零总总凑了几陶钵吃食。两个孩子见案上有黍面馒头,眼睛都亮得发光,不等爷娘发话,立刻一哄而上,抓住就往嘴里塞。

“驹儿,越大越没规矩,没瞧见有客人在?”郑嫂气得揪起男孩的耳朵,便是一顿数落。老郑也觉得稀奇,从盘中拿起一个馒头,凑到嘴边咬了两口,只觉肉香扑鼻,一股油滋滋的味道在舌尖化开。

“老虔婆,这肉你从哪里弄来的?”

郑嫂神色有点慌乱:“我看村头的祠堂里有人摆供,就偷了些羊肉,你吃就是了,问那么多干啥?”

老郑正想追问,忽觉后槽牙一硌,吐出来半块铜锁。他恍然意识到那馒头的肉馅是什么,俯身开始呕吐不止。郑嫂也吓慌了神,赶忙过来扶他,谁知被老郑一把揪住头发,就是顿拳打脚踢。

屋里顿时乱作一团,两个孩子吓得大哭不止,宗炳拦住老郑,劝道:“郑兄,有话好好说,犯不着打人。”

郑嫂被袁青筠护在身后,鬓角扯散了,半边脸都红肿起来。老郑恶狠狠瞪着她,犹自不肯解气:“你问问这婆娘,馒头馅里是什么肉?这长命锁是我给毛家儿子的满月礼,化成灰我都认得!”

袁青筠听了这话,顿时浑身一怵,惊恐地望着盘里的馒头。郑嫂伏到炕边号啕起来,边哭边道:“家里早揭不开锅了,驹儿闹着要吃肉,我有什么办法?这几年宣城连年灾荒,天杀的桓贼又禁断了江路,连麸皮、麦屑都快见底了,我到哪里弄肉去?”

她哭得凄惨,老郑也心软下来,半晌捂着头道:“那你也不能吃人肉啊!毛家娃儿才半岁,乳牙都没长齐全,你怎么下得去手?”

郑嫂哭道:“你当我忍心?晌午才饿死的,他娘舍不得吃,才给了我。这世道活着也是遭罪,不如死了干净,反正也没人在乎咱们这些流民佃农的饥苦……”

老郑一屁股坐到地上,拿拳头捶着脑袋:“老天呀,你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狗屁朝廷?那堂上坐的天子是个傻子,建康高门只知道争权夺利,鱼肉百姓,他们仗着什么?不就是姓王姓谢,比我们会投胎?逼急了,老子也投奔海寇去,杀到建康城里鸡犬不留!”

他抬起血红的眼睛,仿佛燃着汹汹烈焰,那眼神让宗炳悚然一惊,不自禁后退了两步。

“你有没有想过,晋室朝廷亡了,世道只会更乱。当年淝水一战,苻秦覆灭,关中道路断绝,千里无人烟,二十年过去了,那些胡虏们还没争出个头绪来。难道你想让建康和长安一样,被轮番屠城吗?”

宗炳居高临下看着他,目光凛然,吐出的话比刀子还冷。

老郑踉踉跄跄站起来,咬着牙道:“老子连两脚羊都吃了,还管他是死是活!宫里那些皇亲国戚就比我们的命更金贵?凭什么爬到我们头上作威作福?”

宗炳被这一连串的质问,噎得说不出话来。近些年,朝廷里的乱象秽闻他听过不少,自从孝武帝司马曜死后,新皇继位,朝中内乱频发,国势日衰,滔天的洪水只怕顷刻间就会席卷江左。

他不想再与老郑争辩下去,仿佛这一切都没有意义。郑嫂和孩子的号啕声渐渐低落,他也不知道怎么被袁青筠扶回屋中的,就这么合衣躺在地铺上,身下刺骨冰凉。

春寒料峭,冷风吹破了窗纸,呼呼地从破洞处灌进来,映着半爿清隽的月亮。月光洒在炕头,袁青筠翻了个身,挪了挪脖颈下的枕头。

她不明白,杏花微雨的江左,怎么一夕之间变成了这样?以前阿父活着,他们兄弟姊妹常聚在廊院里,饯青神、玩投壶、下弹棋,好像有无尽的光阴可供消磨。

直到……

“袁姑娘,你在哭么?”

一道热流滑到腮边,袁青筠伸手去摸,竟然拭下一片泪来。她哽咽着不肯出声,维持着一个高门闺秀应有的尊严。过了许久,才道:“宗先生,江左的百姓就这么恨我们士族子弟吗?可当年,若不是王丞相和谢太傅,胡人的铁骑早已经跨过江淮,把南边踏成废土了。

宗炳安静听完她的话,低声道:“你说的没错,可江左的百姓徭役繁重,民生艰难,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也不是假的。孙恩不过是个小小的海贼,为何在三吴振臂一呼,就能揭竿而起?那些王谢贵族把持朝政,到处侵山占林,养着大量私兵部曲,光僮奴就上万人。他们要真没有鱼肉乡里,何至于被百姓恨之入骨?”

这话像刺痛了袁青筠,她坐起身来,喃喃自语道:“不会的,他不是这种人!他那样清风朗月,磊落如玉的一个人,怎么会做这种卑鄙之事?”

宗炳不知她说得是谁,一时接不上话,只见袁青筠抱着膝,蜷缩在墙角,黑发如帐幕一般遮蔽了她的面孔。在她心里,谢混是世间唯一能寄托的光亮,如果有一天,连这束光也被黑暗吞噬了,那她将如堕阿鼻地狱,从此求出无期。

宗炳看她望着榻前的月光怃然出神,面上似嗔似怨,便已明白了八九分。他轻声道:“姑娘所说的,可是你心中爱慕之人?”

袁青筠红了脸庞,只是不答。宗炳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却觉得心灰意懒涌将上来,有些酸涩难言。他幽然叹了口气,索性不再说话。

这一夜,宗炳心乱如麻,时而想起人肉馅的馒头,时而想起郑嫂的啜泣和老郑的质问。约莫到了五更天,窗纸朦胧发白,才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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