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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遇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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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陵抬起头,仰望着殿阁中央的藻井,那里象征着天宇的崇高,紫薇帝星最终的归宿。顶心呈伞盖状,由细密的斗拱承托,壁上用赭金漆绘着盘龙,许是年久失修的缘故,漆面剥落了不少。那龙出没于江崖海水间,带着一种倨傲的神情俯视着她,仿若从无尽的黑暗中袭压过来。

片刻的凝视过后,壁上褪了色的盘龙逐渐变得鲜活,连带着年少记忆,生死梦幻一般,宛然浮到眼前……

二十五年前的墙壁上,也绘着龙,张牙舞爪,须髯偾张,那是都亭旦运巷的延兴寺。

那年,晋陵还未满及笄,正值九月癸未,生母王法慧的祭日。从隆平陵祭拜归来,她带着随身侍婢阿芜,乘青帷牛车路过延兴寺。早听说这寺是建元二年,崇德太后褚氏为比丘尼僧基所造。褚太后故去后,父亲司马曜一直待她甚薄,念及幼年时褚太后的养育之恩,便想进去看看。

这座寺院虽不大,也有三四进,格局相当工巧。院子里种了许多竹子,走进门来,曲径通幽,就像迎头撞进了万顷碧波的翠海。许是天气的缘故,寺中游客甚少,只有倾盆骤雨,下得忽远忽近,在耳畔哗哗作响。寺尼引着她们过了穿山廊,来到后院的维摩殿。

刚进殿门,阿芜就惊呼了一声,赶忙捂住眼睛。晋陵抬起头,却见丈余尺的墙壁上,一只鳞爪直欲破墙而出,青森森的须髯偾张,巨目狰狞如电,赫然是条虬龙,只因绘得太过生动逼真,让人不由望而生畏。

“小施主莫怕,不过是画儿罢了。”寺尼掩口笑道。

阿芜长吁一口气,仍怯怯的:“这龙着实吓人,像从墙里钻出来一样,实不敢细瞧。”

就听“噗”一声笑,有个清琅温润的声音道:“佛门净地,便是真有妖邪,也不敢在维摩诘眼底下作祟,有什么好怕的?“

循声望去,大殿西南处,有一少年男子正持笔作画,过了片刻,他取过手边烛台,凑到墙壁前照上一照,似在自家欣赏。只因天色昏暝,殿内光线太暗,众人的目光都被这龙吸引了去,竟忽略了大殿角落里还有一人。

待走近了细瞧,见那墙上所绘的天龙八部众,姿态各异,栩栩如生。尤其是左壁的天女像,华髾飞带,蹈风而来,横负着一把曲颈琵琶,仿若曹子建笔下“髣髴若轻云蔽月,飘飖若流风回雪”的洛水之神。只可惜尚未完工,独缺了一双眸子,黯然逊色几分。

阿芜见状笑道:“再添上眼珠,便如活人一般!“

寺尼在旁叹道:”阿弥陀佛,谁说不是?王郎自打一来,就画了这幅‘乾闼婆’,争相来看的人几欲踏破门槛。可三个月过去,还是迟迟不肯着色。“

少年闻听此言,悠悠一笑:“传神写照,尽在阿睹中,顾虎头画人,数年不点睛目,这才三个月,你们就等不及了?“晋陵这才看清,这人身量颇高,着褒衣博带,秀挺瘦削,此时站在气势磅礴的壁画前,流云似的白袖直垂到地上,甚有些清隽不胜之态。

她道:“郎君神技,实是令人佩服。这作画是个慢工夫,丝毫急不来,如此大的尺幅,论理一年也不算多。“说着,转头唤过阿芜道:”打扰了半晌,我们也该走了,这便告辞。“

待她们走到门口,背后忽地叫道:“等等!”晋陵不知何故,转身回顾,少年信步走来,只这刹那光景,两人目光相接。殿外风急雨潺,越下越大,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他从昏暗中走来,一双眸子却湛然清亮,神采灼灼,倒似残留着雨水冲过的痕迹。

少年缓缓打量着她,神色无畏而坦然,好像可以直望到心里。晋陵不知他在看什么,正满心不安,很快就见他的嘴角牵出一丝笑意:“找到了,不枉我苦等三月,终于找到了!”

此时殿外走廊一阵步声响起,有人飘飘洒洒的进门,道:“阿练,找到什么了?”

少年收敛目光,嘴角的笑尚未隐去:“阿兄,我找到乾闼婆的眼睛了!“

那男子似比他略年长些,亦是容貌昳丽,俊逸非常,他沉下脸来,眼中微有严厉:“佛门之地,怎可如此喧哗?今日远公说法,从庐山带了新译的《毗昙心经》和《王法度论》,郗惠脱和益寿都来了,你倒好,还有心思躲在这里?”说着,一面将少年拖了出去。

他不敢反抗,只好服从,口中不无抱怨:“嗳,阿兄,你慢点……“

目送着两人远去,才听阿芜小声道:“殿下,走吧,再晚宫门就下钥了。”晋陵点点头,想起少年临走前投来那一笑,只觉星河灿烂,都比不上那流丽夺目的笑颜。

秋雨不停,天已有些寒意。新建的殿宇刚刚落成,重楼复道,爽塏奇丽,正与后苑华林园相通。听说这座新宫耗时三年,借着华林园中的繁阴佳木,引后湖之水贯亘其间,筑山穿池,天下无比。

夜晚,清暑殿里设着云母屏风,梁间垂下湖青色的斗帐,此时秋潮四溢,凉风微拂。

“阿宁呀,你这一去京口,棋力退步了不少。“笑声朗朗响起,殿中两人正在对弈,司马曜信手押上一子,神态十分悠闲。坐在对面的男人,约莫三十来岁,一身宽衫儒袍,头戴漆纱笼冠,颇有名士风度,正是青衮二州刺史王恭。他抚弄着棋子,思索片刻,踌躇道:“陛下向来擅此道,便是这局输了,臣也心服口服。“

司马曜扫他一眼,屈指敲了敲棋盘:“仔细应付,少拿那些虚的敷衍朕。”

王恭听罢,脸上浮起淡淡的笑:“陛下明知胜局已定,还何必赶尽杀绝。这白子合围包抄,成犄角之势,臣的孤子想脱困,谈何容易?”

司马曜捻着棋子,露出几分难以自持的得意,道:“阿宁,博弈之道在于变幻无穷,穷则边,变则通,你这样因循守旧,可非明智之举。”

王恭道:“万变归宗,抱朴守一,臣终身恪守此道,也必将践行。”

司马曜讶然失笑:“你呀你,这么多年了,还是个古板脾气,一点没改。”

临近收官,司马曜突然把手中的白子,往棋盘上一掷,拊掌道:“不下了。朕还有正事问你,你可听说荆州有何动静?”

王恭沉思片刻,道:“臣在京口,对荆州之事一向不便多问,只是近来听人说刺史殷仲堪与南郡公桓玄走的颇近。桓家在荆州门生故吏遍布,极容易生事,肘腋之患,不得不防啊。”

司马曜琢磨半天,摇头道:“桓玄?他如今还能生什么事,一条断脊之犬罢了。殷仲堪那边,朕心里有数,此人朕信得过。”

王恭张口欲辩,司马曜忙引开话,道:“还有一事,正让朕头痛。太子如今也大了,身边少不得人辅佐,太后跟朕提了几次,欲让会稽王领太子太傅,朕不好驳太后颜面,已应承下来。好在太子少傅还缺一人,依你看,谁最合适?”

“陛下心中可有合意人选?”

司马曜想了想:“倒是有两个,王珣经史明彻,学问不错。王雅敬慎奉公,人也干练。”王恭素来与王雅有间隙,自觉不便开口,想了一会儿,道:“此事关涉重大,臣不敢置喙,还请陛下亲自决断。”

晋陵独身一人,走入钟山的荒林中,两岸遍是泥塘泽地,过膝的野蒿在夜风中簌簌而动,青意满眼。明月千里照人,在愈来愈浓的雾中渐渐升出,如同躲在帐扇后的美人,窥探这静僻之地。

入夜时分,没有了白天的喧嚣,反多了初秋的清寒。万籁偃息,陡然一阵冷风吹来,森恻恻的,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眼前昏暗不辨,只有一条崎岖的小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呱……”一只白影从眼前掠过,振翅而飞,她仔细看去,原来是塘边的野鹭。正要松口气,忽听见一声悠长的叹息,细婉似女子,这旷野中草木萧萧,声如涛涌,连座茅屋都没有,哪来的人家?

她惨白着脸色,像着了魔一样,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只见塘边的蒿草丛里,现出个女人的背影,秀雅清恬,若不胜衣,风吹着她翠薄的长袖,鸦黑的发光可鉴人,拖垂到腰际,虽未能看得清脸面,那妙曼之态已足可令人遐想。她横抱着把曲颈琵琶,一手轻拢慢捻,对着空旷荒野,铮铮切切地弹起来。

女人左手转轴拨弦,右手运指如飞,晋陵虽不大懂乐律技法,也觉得“拨若云雨、妙技入神”。起初只是两三声,像是续续的幽吟,一旦在风里逐散开来,凄清冷冽的调子就变得癫狂起来,一声一划,冰玉乍崩。

女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全然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只是低着头,一门心思弹着,启唇唱道:“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晋陵屏住呼吸,如罹电殛,心神都为之一振,那是支极短的小令,低回哀转,悲戚若断,不知为什么,听来如闻仙乐,好似那女子的素手撩拨下,藏着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夜晚天凉,无限的心事,都藏在这宛转曲子中。她是谁?为何唱这样哀伤的歌,明知道荒野里不会有人听,是在思念远隔天涯的情郎吗?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一曲终了,歌声断去,这天地都似骤然一黯,死寂如潮扑来,四下里静得可怕。

晋陵透过清澈的池水,望见了一张皎洁的秀容,明眸皓齿,冰般莹亮,只是失之过于消瘦,面上始终淡淡的,没有血色的苍白。她陡然愣住,总觉得那么熟悉,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

女人的脸和供奉在秘府禁殿里的画像重合了,是她的母亲王法慧。而后,那侧脸溶于晨雾之中,渐渐隐匿不见。

“阿母!”梦境骤然消失,晋陵睁开了眼,惊出一身冷汗。就听得窗外一阵钟磬,隐约从门廊那头传来,夜色乌沉沉的,有鹊儿飞过。她拥身坐起,脑中充满了昨夜梦境的碎片,那个光怪陆离的梦。梦中的一切,历历在目,太真实了,真实得分不清是自己的臆想,还是幻觉。

拉开素纱帷幄,披衣下床,守夜的侍女就伏在榻边打盹。推门走出去,庭中清光徘徊,万籁偃息,一片月辉洒在藤架上,连蝉蜉也悄然噤声。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夜里飘来一阵歌声,依稀是吴歌的调子,轻语软暧,幽幽切切。

“是谁在唱歌?”她开声问,那歌声像是受了恫吓,立刻止住了。过了会儿,一个双鬟青衣的影子从墙角转出来,瑟缩着跪到她脚下。正在这时,一个年长的宫人听见动静,也紧忙追出来,见是那青衣婢作祟,上前就掴了她两耳光:“半夜不睡,敢惊扰殿下休眠,是谁教你唱这淫曲的?”

晋陵想起这歌的调子与梦里极为相似,就问那婢女:“这歌叫什么名字?”青衣婢惶恐地瞅了宫人一眼,颤声道:“叫……叫《子夜歌》。”

“为什么宫里的乐坊从来没唱过?”

“回殿下,这是十多年前,琅琊王氏府君家中传出的鬼歌,宫里一直忌讳此事,故而……从来不曾唱过……”

“鬼歌?”她想到流传的那个不祥的预言,不由蹙了下眉头:“既然有禁令,以后不要再唱了。”说完就要走,青衣婢却挡住她的去路,哀求道:“求殿下开恩,允奴婢出宫回乡!”

晋陵顿住脚步,不由得一怔:“每年只有上元才是释假的日子,你家出了何事,这般着急?”

青衣婢红着脸支支吾吾:“奴婢已年满十五,家中早定好亲事,阿父催我回去,怕迟了就……”

晋陵自己也刚满及笄,听到这事颇觉尴尬,她略微踌躇,最终还是道:“也罢,趁着仲秋郊祀,你就跟着一道出去,有人问起来,就说是我的主意。”青衣婢听了感激万分,跪在地上叩头不止。

年长的宫人见状有异,匆匆追上来:“殿下,为何答应她?”

晋陵边走边道:“我是看在那支歌的面子,上才成全她,你去把歌词誊抄下来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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