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酒楼人满为患,雅间早就没了,两人只能挤在大堂一个角落里,并排而坐。
沈忆小手一挥直接点了一桌子菜,不多时,店小二端来暖锅和配菜摆在桌上,辣椒的香气扑面而来,红油滚滚,热气腾腾。
客人太多,店小二丢下锅就去招呼别的客人了,沈忆自己动手,端着羊肉下锅。
“吃辣吗?”沈忆问。
“不吃。”
沈忆面露遗憾,一边往清汤里夹肉一边道:“辣可好吃了呢。”
被切得纤薄如蝉翼的羊肉片下锅一滚,须臾便熟透了,蘸上椒料后送进嘴里,唇齿之间皆是香气。
这家酒楼的生意如此红火不是没有原因的,其中一个关窍就在于这嫩羊肉,不过沈忆最爱吃的却不是这个。
她从红汤中夹起一筷子芫荽碎放进小瓷碗,用椒料一拌,最后均匀地撒上一层白芝麻,红红绿绿的,鲜亮诱人。
少女的神色显然是满意极了,伸手朝旁边推过去:“喏,涮芫荽,尝尝!”
少年一双黑眸盯紧这瓷碗中黑红料汁中浮起的绿色。
沈忆神气活现:“这可是我独家秘制的吃法,只此一家,不会有比这个吃法更好吃的芫荽了,你尝尝嘛!”
少女乌溜溜的眸子殷殷望着他,双颊被暖锅的热气熏得如生粉霞,许是吃辣的缘故,唇瓣格外红艳,摄人心魄。
他握住筷子,慢慢地夹起一筷送到嘴里,径直咽了下去。
沈忆亮晶晶地看着他:“好吃吗?”
“……好吃。”
少女粲然一笑,眼底如有万千烟火绽开。
她显然高兴极了,拍着桌子又叫小二上了两壶好酒,一边吃涮肉一边与少年对酌,大快朵颐,不亦乐乎。
她吃得开心,全然没注意到是从什么时候起,阿淮已经很少动筷,只在一旁下菜涮肉,不时给她添上几片肉,静静地听她说话。
沈忆同他闲聊:“阿淮,你在魏国皇宫里,会像我这样跑出来玩吗?”
少年微微一顿:“不会。”
“诶?”沈忆好奇地朝他看来,“那你平日都干什么?”
“读书,写字。”
沈忆:“不是,我是说平日不需要学习的时候。”
“嗯?不念书的时候?”少年想了一会,道,“练功吧。”
“什么——”话说得太急,沈忆猛地被辣椒呛了一下,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练功也能是消遣?你平时都不玩的吗?”
阿淮倒了杯温水推过去,淡笑了声:“玩?我哪有时间玩,还不如多看几本书,多练几遍剑法。”
沈忆微微瞪大眼,喃喃道:“你们大魏培养皇储都这么严苛的吗?竟然连个消遣的时间都没有。”
少年下意识想分辨什么,可随即便反应过来,紧紧闭上了嘴。
沈忆夹起一片肉,继续道:“你看我们大梁,我父皇虽然有很多孩子,但是都散养,那些没什么野心的,脑瓜子不太灵光的,我父皇给个封地就不管了。只有看起来靠谱些的,他才会在课业上要求严一些,不过虽然我不爱念书,可父皇最喜欢的就是我了,他说以后要传位给我呢!”
过了好一会,少年才道:“你父皇,是真的很爱你吧。”
“那当然了!”
少年倒了杯酒,微微转动着酒杯,半响,忽然道:“其实我爹没有不让我玩,只是我自己不想,我总想着能变得更厉害一些,因为只有这样,我爹才会多看我几眼。”
沈忆伸出去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她转头看了过去。
少年侧脸的下颌线隽秀硬朗,薄唇轻抿的弧度透出几丝倔强,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沈忆收回筷子,想了片刻,真挚地道:“可你已经很厉害了,我那么多课业,你唰唰唰一会就写完了,少傅现在常夸我课业写得好呢。你父皇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一定是以你为傲的。”
“是吗?”少年勾了下唇,露出一个讽刺的弧度,“他若真以我为傲,又何必在我娘去世没多久便再娶,又生下一个儿子。”
“……”沈忆期期艾艾地道,“其实这对于一个皇帝来说,还挺正常的吧?”
少年没再说话。
酒足饭饱后,二人又逛了会儿集市,便打道回府。
往常,两人一般在密道里便会分开走,各回各的住处。而这次,沈忆却是一路跟着阿淮回了和光堂。
她直接将他拽上正殿的屋顶。
也就是这里巡防的侍卫少,他们才能这样肆无忌惮。
阿淮道:“做什么?”
少女两条腿在空中晃悠着,变戏法一般掏出了一根五孔竹管,笑道:“好啦,别不开心了,我给你吹小曲。”
少年挑了挑眉:“我说你怎么有段时间不见人影,原来是去买这个了。”
“是啊。”沈忆找准孔位,轻阖双眼,深吸口气,吹奏起来。
只听一道清越的长音划过黑蓝的夜空,宛转悠扬之处,如微风拂皱春水,如山间溪流叮咚,亦如云开见月,拨雾见日,霎时光明灿烂,万物生晖。
一曲毕,阿淮道:“尺八不易学,更不易精,可殿下,吹得很好。”
得了夸,沈忆反而谦虚起来:“还行,还行。”
她一手转着竹管,一手垫在后脑勺上,仰面躺了下去。
两人默默无言地望着夜空许久,沈忆道:“怪不得你看起来总是不太开心,原来不只是因为你娘去世,还因为你父皇。”
“其实他们大人的事,我们又能知道多少呢,你父皇或许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或许有自己的考量,总归——不会是觉得你不够厉害而不喜欢你。”
“再说了,他就算夸你厉害,那又如何呢?”
“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你不能轻易让别人的想法左右自己。呐,我方才吹得曲子是《春和景明》,相信我,你娘会一直在天上保佑你的,你父皇虽然不说,可我想他既然对你寄予厚望,定然是希望你能一直好好的,至于我嘛……”
少女坐起来,拍着胸脯道:“阿淮,以后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尽管来找我,有我在,你的人生以后必然能像这首曲子一样,春和景明!”
夜空下,少年临风而立,背后是漫天星子子,他一双黑眸静静地望着她,许久都没有说话。
方才一腔热血脱口而出,不觉得有什么,可被冷风一吹,激情褪去,又被他这样看着,
沈忆不由微微红了脸,佯怒道:“喂!你哑巴啦,干嘛一直这样看着我?说话呀!”
少年似是如梦初醒,匆匆别开眼睛,望着别处道:“……没什么。”
沈忆红着脸慢慢坐直身子,只觉脸颊烫得惊人,她偷偷瞟一眼少年的侧脸,又猛地收回目光。
两人之间的气氛忽然变得别扭奇怪起来。
过了一会,沈忆站起来,小声说:“我得回去了。”
阿淮嗯了声。
两人下了殿顶,沈忆走出和光堂大门时回头望了一眼,大大的月亮挂在槐树枝头,洒下洁白的光辉,少年站在树下,似乎正望向她。
夜风袭来,槐树下少年的身形忽而如一团雾,渐渐地消散了去。
……梦醒了。
沈忆慢慢睁开眼睛,望着头顶的床帐,仿佛还能感受到梦境中那一刻的悸动。
这场来自七年前的遥远的梦,其实已有许多细节都模糊了,可夜空下少年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在她心中留下的涟漪,就如那热辣的羊肉香气一般,久久难忘。
也是经过这一晚,她第二日去寻阿淮的时候,见他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却不肯说是怎么了,最后还是他身边那个小厮说漏了嘴,沈忆才知道他原是吃不得芫荽的,昨晚却几乎吃了一整碗,难怪拉肚子几近虚脱。
彼时,沈忆望着他若无其事的淡定模样,心头软得一塌糊涂。
她不过是觉得深宫寂寥,又课业繁复,寻他做个玩伴,偶尔说几句无关痛痒的俏皮话哄他高兴罢了,何至于他如此记挂在心,傻得连一碗芫荽都不拒绝。
可如今想想,那天她初遇阿淮,他整个人如一潭死水,被几个草包世子打了也不还手,原是那时他本就遇生母去世,又孤身一人前往梁国为质,大抵当时已是心如死灰,所以,才会把她那些微不足道的好这样放在心上吧。
她的阿淮,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啊。
只是说来也奇怪,阿淮只对皇帝纳妃子生儿子不满,对皇帝送他来梁国为质反而是只字不提。其实按理来说,被亲爹送到敌国当质子这件事不应该是最让人寒心的吗?阿淮却似乎并不介意这件事。
这疑问在脑海中一闪而逝,在当年没有向当事人问得一个答案,如今时过境迁,沈忆也没兴趣再去细究这些不起眼的小事了。
花灯游园会前一天,沈忆思来想去,仍觉不放心,喊了宋一出来。
她临窗坐在翡翠轩二楼,从窗子望出去,楼下人声喧闹,工匠正热火朝天地布置游园会的花灯,悬空麻绳上挂满了一排一排,造型各异的灯笼,想来待入夜点亮后,必是满城灯火辉煌,美不胜收。
一男子推门进来,离她几步时单膝跪下:“宋一参见少主。”
沈忆收回视线。
沈聿为了确保季祐风的安全,在他们住的宅子的各个角落里都安排了手下盯着,沈忆行事十分不便,所以今日才借着上街买首饰的由头召来宋一。
沈忆沉吟片刻,吩咐道:“明日季祐风要上街看花灯游园会,如今秦峰青同党尚未完全肃清,难保不会有什么意外,宋一,你带人在外围好好守着,但也要小心,不要被季祐风的人发现。”
说完,却见男人面上闪过一丝犹疑。
沈忆微微诧异。
自她少时起,宋一便一直跟随她左右,对她的命令从无二话,即便是犹豫也从不曾有过。
她挑起眉:“你最近有心事?”
“没有,”宋一立刻否认,随即低下头,“奴才即刻去安排。”说着,他站起来,躬身后退着准备离开。
沈忆却道:“站住。”
宋一下意识立刻站定。
沈忆悠悠打量他片刻,道:“听阿宋说,你自打进了这帝巳城,见天儿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的很,同我说说,都忙什么呢?”
身高九尺的男人在这一刻耳尖霎红,素来沉稳的面容忽得显出几分无措。
“没、没忙什么。”他道。
沈忆撑着下巴,打量他片刻,冷不丁道:“你有心上人了?”
一句话把宋一闹了个大红脸:“没、还没有。”
沈忆悠悠道:“还没有,那就是快有了?”
宋一便僵住了,他也反应过来方才这话回得有漏洞,只好抿紧唇低下头去。
沈忆笑了声:“罢了,你既不想说,我不逼你,这差事交给宋二去办,明日你歇一天吧。”
瞧宋一这模样,必然是有心上人了,多年来他出生入死,从未出过差错,明日又是一年一度的游园会,正是成双成对的好时候,沈忆也乐意帮他一把,成人之美。
宋一霍然抬头,面容分明有些不可置信。
待反应过来,他立即跪下:“奴才多谢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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