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商定计划后,从沈忆的屋子出来,天已擦黑。
季祐风回头望了一眼,窗格透出暖黄色的光晕,上面有一团小小的人影,两只手捧着碗,慢慢地喝着什么。
他出来时,她身边丫鬟正端了碗浓黑的药送进去,从旁经过时,药味飘来一瞬,当真是苦极。
季祐风想了想,对身边服侍的下人道:“去城中有名的糕点铺子买些点心,要甜的,给沈姑娘送过来。”
下人得了吩咐,匆忙而去,紧赶慢赶,赶在糕点铺子关门前买了回来,送到了沈忆面前。
屋内,沈忆看着面前桌子上这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四层八宝缠枝食盒,许久,忽然拧起眉。
她唤来阿宋:“上次在福来客栈,那颗牛乳糖是哪来的?”
阿宋面露迷茫,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姑娘是说去请悬壶道人给翊王看病的那天?”阿宋道,“是我去煎药时碰到了沈大公子,他给的。”
沈忆的手指忽的颤了下,心跳不知不觉漏了一拍。
胡思乱想一阵,她掀被下床:“我出去一趟。”
外面罩着一件踏雪寻梅大氅,带上兜帽,手里揣着手炉,沈忆没多久就走到了沈聿书房前。
一路风风火火地过来,临到门前,沈忆却忽然停下了脚。
屋门近在咫尺,她只需伸出手轻轻一推,便能进门去,向沈聿问到她想知道的答案。
可沈忆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日在门后,她和他紧紧相贴,呼吸交缠,他深邃眼底如蕴墨色,引起她肌肤层层战栗,心脏狂跳。
……眼下似乎并不适合找他。沈忆盯着这道门看了许久,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过了身,准备回去。
只是刚要迈开步子时,身后传来吱呀一声,门开了。
片刻后,沈聿低沉的声音传来:“……找我做什么?”
沈忆僵住一瞬,慢吞吞回过身,道:“没什么。”
沈聿看着她,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既然没事,那就早点回去歇息。”
过了一会儿,沈忆嗯了声,脚下却扎根了般一动不动。
沈聿停了片刻,抬手就要关上门。
沈忆下意识急急唤了声:“沈聿!”
男人抬起眼睛,静静看着她。
“……”沈忆忍不住攥紧手指一瞬,又慢慢松开,最后她轻轻地道:“沈聿,在福来客栈的时候,你为什么给我送牛乳糖?又为什么改变主意决定帮助翊王夺嫡?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话音到最后,轻如呢喃,沈忆不由垂下眼,盯着脚前那方朱红石砖。
她没有看到,男人握着门边的手瞬间绷紧了,青筋凸起分明,指尖因太过用力而泛了白。
他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松开手。
“那日给你送牛乳糖,是因为听见你的丫鬟问店小二有没有糖,嘟囔着说担心你没有糖不喝药,沈非正好喜欢吃糖,我便拿了他的给你的丫鬟。”
“至于为什么改了主意,你那日说的有道理,沈家受皇帝忌惮,总要有些自保的手段,翊王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正巧你也想嫁给他,如此,也算两全其美。”
沈忆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男人清冷的面容。
只是这样吗?
只是,这样吗?
她不知道自己在问出口时是在隐隐期待什么,可在听到答案的这一刻,她的心头却瞬间止不住地涌上失落。
沈忆无意识地看着前方,喉咙微微发干:“原来,是这样。”
沈聿看着少女乱颤的长睫,忽而道:“父亲临终前曾来信,托我好好照顾你。”
沈忆下意识抬头,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禁微微瞪大了眼。
沈聿垂着眼,语气平淡而自然:“父亲离开得突然,他留下的遗愿,我自然要尽可能完成。”
最后,沈忆听见他说:“沈忆,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妹妹。”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寒风停止呼啸,远处天边的烟火在这刹那定格,沈忆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声一声,从迅疾如擂鼓,到平缓。
她轻轻笑了起来,点着头,语气轻快:“好啊。”
沈聿抬了抬眼。
沈忆认真地抬眼望向他:“那,你现在不反对我嫁给季祐风了,是吗?”
沈聿问:“你喜欢他吗?”
心底漫上一丝迟疑,可沈忆现在不想迟疑,她肯定地点点头:“我很喜欢他呢,虽然他不记得我了,但我还是喜欢他。”
沈聿说:“你要分清楚,你喜欢的,究竟是曾经的他,还是现在的他。”
沈忆不假思索,立刻道:“不管是以前的他,还是现在的他,我都喜欢。”
沈聿望向空旷的庭院,不知什么时候起,天空中拍飘起了雪花。过了好一会,他嗯了声,淡淡地道:“你若喜欢,那便嫁吧。”
廊下忽而陷入漫长的寂静。
直到沈忆说:“天不早了,我回去了。”
沈聿看着空中飞舞的鹅毛大雪,忽而开口:“我送你回去。”
沈忆已经转身迈开步子:“不用了,很短的路。”
男人充耳不闻,跟了上去:“你大病初愈,身子不好,若是一不小心晕在哪个角落里怎么办?我送你回去。”
只是虽说是送沈忆回去,他也并没有去拿把伞。
“连卿哥哥,”少女目不斜视,猝不及防地开口,似笑非笑,“你总是有如此之多的理由和借口。”
沈聿脚步微微一顿,终是没有说话。
两人肩并肩,一路无话,在逐渐积厚的雪地里留下两串蜿蜒的脚印。
待走到沈忆卧房门前时,两人的头发和肩膀已落满了大雪,沈忆一笑:“兄长快回去吧,早些歇息。”
说完,她便自顾自古进屋去了。
不知是因为那一笑,还是因为那一声“兄长”,沈聿不禁晃了晃神,等他回神时,面前佳人已去,唯余木门紧闭,和冷瑟空气中浮动的一缕幽香。
他长久地立在门前,任由寒风从他身侧席卷而过,任由大雪落下,他只望着那窗格,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窗子上透出的烛光摇晃几下,熄灭了,变得黑漆漆一片。
男人似是终于回过神来,抬起僵硬的腿,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回去。
翌日大雪初停,路面上积着厚厚的雪,沈忆坐在马车里,撩起车帘向外看时,正看到几个老叟站在路边扫雪。
正如她初到帝巳城那天时见到的一般。
那日初见此景时,沈忆便隐隐感觉不对,却始终不知是何处不对。
如今一路看来,她终于发觉——
这些扫雪的人,竟无一例外,全都是头发半百的老人,她竟连一个成年男子都未见到。
甚至不只是这些扫雪的人,包括在街面上走着的人,同样如此。
在这座城里,青壮年和中年男子竟然比女人还要更少见到。
沈忆心头隐隐浮现出几丝疑虑,这时,只听一声长长的“吁”声,马车停了下来。她暂时压下不想,踩着脚凳下了马车,看着阿宋去叩门。
不多时,噔噔噔的脚步声响起,有人从里面开了门。
沈忆一眼看过去,第一时间竟未看到人,视线往下一扫,才看到一个身穿红袄红裙、扎着两个冲天髻的小姑娘。
小姑娘粉雕玉琢,白皙红润的脸蛋上,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看着她眨巴眨巴,脆生生地说:“大姐姐,请问你是来找爹爹的吗?”
沈忆露出笑容:“是啊。”
小姑娘有模有样地微微蹲身行了个万福礼:“大姐姐稍等,燕燕去问问爹爹。”
小姑娘迈开两条小短腿,飞快地跑远了。
没一会,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圆滚滚的身影,正是陆少安。
他许是休沐,未着官服,穿的是一件月白色长衫,倒隐约能窥出当年的几分儒雅。胡子似乎是新刮的,整个人倒是看起来比前几天初见时精神了很多。
只是一看到沈忆,这脸色还是止不住地沉了下来。
他身后,没有小姑娘的身影。
他在门前站定,望着沈忆,冷冷的道:“你来做什么。”
未等沈忆开口,他便紧接着说道:“若是想问孔雀楼的事,请回吧,我无可奉告。”
沈忆眯起眼,含笑道:“看来孔雀楼被烧,大人很是开心。”
“阿野便猜一猜,孔雀楼被烧后,一来,我们再没有证据能证明你们的罪行,陆大人没了掉脑袋的顾虑,自然是高枕无忧。”
“二来……陆大人怎么说曾经也是一心为民的忠义之士,想必孔雀楼这么个丧尽天良的事日日杵在大人眼皮子底下,也叫大人心中不安吧,如今倒好,我们过来掺和一脚,大人不费一兵一卒,便将孔雀楼连根拔去,自然是春风得意,如获新生。”
陆少安神色倏然变冷:“随你怎么说,只我告诉你,我绝不会倒戈向你们,你若是抱着劝我帮你们揭发秦峰青的心思,我劝你早早死心!”
沈忆面不改色道:“看样子,陆大人,是胜券在握,很有自信啊。”
陆少安皱起眉:“你什么意思?”
沈忆笑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陆少安,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还做了什么脏事?”
“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们不知道这满城无缘无故消失的男子其实是去了山里,给你们卖命不够,还要被你们潦草地掩埋,从此长眠地下?”
“陆少安,你错了,我今日不是来劝你帮我们,而是给你机会,让你——”
“趁早,回头。”
话毕,只见男人面容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瞳孔震颤地看着她,嘴唇颤动着,似是费了很大力气才问出一句——
“你们……究竟都知道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沈聿啊,啧,沈聿啊,啧啧,好,真好!多了个妹妹,就问你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