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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下鱼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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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飞白因着国子监一事,自觉连累了袁征和王府,特地登门赔罪,顺便将这篇如今中州里人尽皆知的表文带了来。

萧亦然裹在厚重的毛毯里斜靠在榻上,面无表情地听他念完。

这小白眼狼不愧是雍朝第一大儒庄学海的关门弟子,玩弄起帝王之术可谓游刃有余。

区区几百字,写满了天子血泪,既告诉天下人自己实有经世之大才,又踩着他给自己博了个仁明圣君的好名声。

袁征不明所以,在旁得意洋洋地说:“瞧瞧,外头那些人还说陛下是被王爷胁迫的!这像是胁迫能写出来的吗?还是陛下看得明白,打小我就瞅着陛下是个厉害的,现在看他果然很厉害!”

陆飞白微微侧身,温和地笑道:“征哥儿自小便认识陛下了吗?那你说说,陛下哪里很厉害?”

“当然是陛下看人的眼光很厉害啊!我们王爷可不就是这表文里说的,实在是个大大的忠臣呢!”袁征拿头蹭了蹭陆飞白的肩,卖弄似地说,“我先前没同你说过吧,当年沧云之战的时候,小陛下不是被我们王爷从中州救出来了吗?最开始的时候,他都不同我说话,要不是他只和王爷说话,我还以为他是个小哑巴!”

陆飞白拿起放在腿上的折扇,轻轻拍了拍袁征的手:“怎么能这样说陛下呢。”

袁征不以为意地笑道:“后来混熟了,我就问他是哪的,小陛下说他是东宫的。我还寻思,这个村儿离得可挺远,以前都没听说过啊……”

这话一出,连萧亦然也低头笑了。

袁征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说道:“小陛下那个小荷包里总是有糖吃,我就爱跟他待一块。后来鞑子打得凶,有一次打到了城里去,我差点叫鞑子给砍了,当时小陛下不知从哪摸出个匕首来,跳到桌子上从后头,一刀捅进鞑子的喉咙里去。”

陆飞白世家公子,从未经历过这般凶险,闻言不由得惊叹:“以前从没听征哥提起过,陛下果真年少勇武。”

萧亦然手上捏着毛毯的边角,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陛下同我北上的那一路,围追堵截遭人追杀,没少经历凶险。虽然年纪小,胆识却不俗。”

袁征用力地点点头:“陛下捅了那个鞑子带着我就跑,我问他这是打哪学的,东宫那儿可是出过像我们老国公那样的大将军。”

袁征卖了个关子,神神秘秘地低下头,“你们猜,他是怎么跟我说的?”

陆飞白笑着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快说。

袁征鼓起脸颊,模仿着年幼的沈玥,一字一句道:“小陛下跟我说,‘东宫是未来的天下之主,九五至尊、万民敬仰’。”

“这当真是八岁时的陛下说的话?”陆飞白倒吸了口凉气。

“是啊。小陛下那时长得矮矮胖胖,还没马腿高,特别爱嘬手指头呢。”袁征伸手比划着,“当时我还听不明白,就反复记了很多次,去问我哥。我哥直接给了我一巴掌,不许我再跟他玩。”

陆飞白对着袁征打趣:“如今雍朝无人不知陛下是个念旧的人,征哥儿同陛下有这样过命的交情,该比旁人更亲近几分呢。”

“哪有。陛下和王爷才真是过命的交情。”袁征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那会儿仗打得艰难,沧云关断了许久的粮,鞑子昼夜攻城骚扰。

可每次王爷出战,不管多早晚,小陛下都在那儿等着,甚至跟着熬上一天一宿连觉也不肯睡。人家问他等什么,他就说‘等王爷回来给他梳头’。

我们王爷一个打仗的将军,哪会干这种事啊,给他梳的那个大葱一样的朝天辫,还不如我哥,简直没眼看。”

萧亦然低咳一声,袁征见好就收地转过话茬:“王爷打了三个月的仗,小陛下就等了他三个月。我们还打趣他,就是新嫁的姑娘等郎君,也没见过有这么执着的。”

“如此看来,陛下同世叔的情谊,此表实在不足以阐述万一。”陆飞白长长地叹气,解释道,“这是我们中州里的俗常。若亲人外出,则必要同他说一件未竟之事,令其心有牵挂,方能平安归家。

不光是说给游子听,亦是叫天地中的神明知道,这是个有俗世惦念的人。

请诸天神佛庇佑,求索命无常开恩。”

……

屋中沉默少顷。

萧亦然垂眸不语,神色漠然地别过头,瞧着窗外萧瑟的秋风吹落黄叶。

深秋风大,吹得他半边身子凉得发麻。

袁征没心没肺地凑到陆飞白眼前,一脸促狭地坏笑:“哇哦!小白你懂得可真多啊。”

“都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我小白。”陆飞白作势要拿扇子去打他,袁征抬手就挡,两人嬉笑着闹成一团。

老姜头端着药进来,放下药碗拎着袁征的脖领子,以病人要静养的名义给他撵了出去。

陆飞白站在旁边看着袁征大呼小叫地被拎出门,向萧亦然施礼告辞。

萧亦然喊住他:“陆公子既唤了我一声世叔,那有几句话,我便要同你说道一番。旁人的欺凌从不是因你做了什么,出身如何,那些都只不过是人替自己开脱的借口。陆大人虽官声不佳,但他执掌中州刑名十余年,秉公执法刚正无私,从未有冤假错判。你是他的亲儿子,要有自己的论断,不可人云亦云。”

这话说得有些严厉,陆飞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复又低下头。

“世叔教诲的是。过去是我对父亲的心结太深,才会让同窗钻了这样大的空子。”陆飞白心神恍惚地施了一礼,失魂落魄地出了门。

老姜头上前,坐在萧亦然的床边絮叨:“三娃儿呀,老汉看你就是心思太重,各家有各家的不平事,你哪里都能顾得过来?”

萧亦然轻叹道:“这孩子的母亲,就是那个时候没的,我们漠北欠了他的情。”

“他做清官,便难顾家,这是他自个儿选的路。你欠这个的情,欠那个的义,便是小皇帝的刀砍到你头上,你也忍着不吭声。”老姜头倒给他一碗黑漆漆的药汁,“甭管当年你同他的情谊如何,那会儿他还小,又刚没了亲爹,把你当成了依靠,现在九州都握在了手里,他还能和当初一样吗?

莫要被小皇帝那些漂亮文章给骗了!他要有心,念你的好,就给你这身毒解了才是正道!”

萧亦然接过药碗,捧在手里:“我知道的。陛下手无权柄,非但没有怨言,还对我百般吹捧,这话谁听了心里都得打个转儿,指不定我在背后如何对他威逼利诱,这才使得陛下如此违心奉承,这是捧杀我呢。”

“什么捧杀不捧杀的老汉不晓得,这几年北边虽仗打得难,可到底是不用再饿着肚子扛枪。”老姜头盯着他喝完了药,拎起胸前的酒葫芦呷了一大口酒,“他就算不顾及着当年你待他的好,也该认你几分功吧。怎的他难道不是漠北的皇帝,就只是中州的皇帝不成?这些人日日说什么‘八大州府养漠北’的话,横竖瞧咱们不顺眼。真要是叫鞑子打进来,谁也别争,都洗干净脖子,一起做个亡国奴罢!”

老姜头的手在碗边敲了敲,打开桌上的针灸匣子。

萧亦然轻叹一声,不再言语,脱掉外袍,趴在榻上开始施针。

四年的剧毒早已浸入了他的五脏六腑,银针扎进穴位,就是一阵钻心的剧痛,与毒发时的蚀骨之痛几乎不遑相让。蚀骨散随气血游走,喝那些抑毒的药,针封经脉,他气力不济刀都难拎得起。

眼下,实在不是拔毒修养的时机。

他咬牙忍着,服下的药效也开始发作,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

翌日清晨。

还未用过早饭,袁征便端着托盘进来,见萧亦然衣冠齐整地坐在外堂,便学着老姜头的模样,搁下碗凶着个脸道:“趁热喝药!”

萧亦然抬起头,目光从舆图上移开,随意地摆摆手:“放这儿吧,我一会儿喝。”

袁征立刻叉起腰,刚要说话。

萧亦然截住他的话茬,朝他招了招手,简短地命令道:“过来。”

袁征放下手,警惕地后退几步,瞪大了眼睛。

“咱们商量件事,如何?”

袁征坚决地摇摇头,表示没得商量。

萧亦然摸了摸下巴,做思索状:“你哥现在还不知道,国子监……”

袁征气呼呼地控诉:“王爷你耍赖!你分明答应过我不告诉大哥的!”

萧亦然莞尔一笑:“所以我这不是在和你商量吗?”

袁征委屈地撇撇嘴,敢怒不敢言。

萧亦然颇有耐心地再度朝他招手。

袁征任命地低下头,小步小步地蹭过去,附耳听了,垂头丧气地往外走。

萧亦然目光幽深地盯着他的背影,见他出了门,缓缓抬起手,将那碗药倒入了桌边的大松盆栽里,一同出了门。

两人轻巧地避开巡逻的家将,做贼似的摸到了王府的后院。

片刻后,袁征从关押唐如风的房间窗户里窜出来,鬼鬼祟祟地掏出一双精致的袖剑。

“王爷,得手了。”

萧亦然接过来,随意地挂在腰间,三步并作两步,翻上墙头。

袁征深深吸气,任命地跟着自家王爷一起翻了墙,落在地上抱怨道:“王爷,要是让姜叔知道我给你偷了兵器,还同你一道翻墙溜出来,回去他定要拿烧火棍敲我的头。”

萧亦然径直甩了一锭银子砸过去:“雇车去。”

袁征深深吸气,在心里默默回想了几遍军规,咬牙切齿地去雇了车,看着他尚有几分苍白的脸色,半点不吃亏地反击道:“王爷,难怪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娶不着妻,哪家姑娘能受得了你这脾气?”

萧亦然并不理他,垂头上了车。

袁征任命地充当了车夫,将马车赶出坊门,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王爷,咱们这么偷偷摸摸地跑出来,是要做什么?”

“钓鱼。”萧亦然简短地说。

“嗯?”袁征摸了摸头,疑惑地问,“王爷你不会凫水吧,钓什么鱼?”

“那天李尚书反水,你也在场。唐如风是严家给我们下的饵,意在引我们翻查旧案上钩,可那唐如风本人又是个硬茬子,你大哥昼夜不休地审了他这许多日,他一个字都没有招。”

袁征会意:“嗯。这饵下得也太硬了些,他不松口,叫我们怎么咬钩?”

“是啊。唐如风不开口,陆大人又开不了口,线索尽断,我们总得要出来遛遛,给他们一个送上门喂饵的机会。”

袁征得令,漫无目的地拉着萧亦然四处乱逛,还顺手买了两包豌豆黄,边走边吃。

二人直晃到日上三竿,才终于有了些端倪。

“王爷!来了!后头有个人跟着咱们,身法不错,瞧着还有些眼熟,鱼上钩了!”袁征稳稳地在前头赶着车,头也不回,声音却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萧亦然摩挲着袖剑的剑柄,沉声道:“往南城走,再看看,若是识相的,就放他一马。”

袁征有些不解,坊市里人多口杂,他默默地赶着车,把疑问咽回了肚子里。

午后的南城在日头的照耀下,淤堵横流的沟渠散发出难闻的腥臭,臭气熏天的旧城里,因人都去上了工而略显空旷。

一辆并不起眼的寻常马车拐进深巷里,停了许久也未见有人下车,直到一个不起眼的矮小身影不知从何处摸出,小心翼翼地掀开了车帘。

车里空荡荡的,好似被人抛弃了一般。

掀车帘的小孩蹦蹦跳跳地跑出巷子,朝着街上一个斜倚在板车旁戴着檐帽的身影伸出了手,一块饴糖落在他脏兮兮的掌心。

那人付了报酬,并不往巷子里进,直接掉头朝着相反的方向飞奔,边跑边甩出一道细长的鞭影,击在路边搁置的破竹竿上。

哗啦!

竹竿横落在路上,挡住他的身后的来路。

不知谁家的主妇出门来,叉着腰骂骂咧咧。

南城街道上醉酒的流浪汉、乞丐随处可见,斗殴叫嚣已是寻常,瘫在破草房顶的醉汉占据了高处有利的位置,闻声拎着酒壶坐起身,眯缝起醉醺醺的双眼,正打算好生瞧瞧热闹。

一抹漆黑的身影从他的身边急掠而下,一双袖剑出鞘,闪着冰冷的寒光,直逼下方那人而去。

平直的袖剑带着凌厉的风声,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剑法,只飞速地破风而至,借着自高处下落的力道,骤然落至那人眼前,啪地一声直接落在那人的双腿处!

一声金石碰撞之音响起!

长鞭似毒蛇缠住了袖剑。

被攻击之人堪堪站稳身形,身后便再度传来破风声。

他正欲再动,被长鞭纠缠地动弹不得的袖剑便灵巧地一转,施以巧劲,径直向后一甩,长鞭登时凭空飞起,脱手而出!

那名醉汉还未来得及看清楚底下三人的招式,打斗便已结束。

他骂骂咧咧地重新抱着酒壶躺回去。

整条街再度回归平静,似贫瘠荒芜的草丛,凭空砍下一刀,杂草只会顺着刀锋歪倒。

风再起时,复又重新恢复了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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