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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秋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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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局过半,白子锋芒毕露步步紧逼,黑子一再退让落入下风。

萧亦然自知败局已定,随意落下一子。

第四道街,流霞里。

已入了中州最繁华的地界,高楼林立,曲折蜿蜒。

背靠大红的灯笼,三人一组,架起重弩,皆瞄准了下方那个身上带血的男子。

唐如风啐了一口血,喝骂道:“中州尽是些藏头露尾的杂碎,他娘的派了百十号人生追了老子四条街!老子就一个人,两把刀,有本事出来打个痛快!”

中州的兵向来散漫,眼前这波人看着狂放油滑,却无一人接他的话。

火弩密集箭如流霞破空而下,混着重箭将其一身轻功死死压制,这阵仗,就算是打漠北的鞑挞,也能射穿了铁骑的盔甲。

唐如风打得憋屈,袖剑仓促格挡,羽箭呲着火花,深深钉入青石砖里。

冲出火海,焰火炸裂星夜时,他已浑身浴血,衣衫被弩.箭划出不知多少道口子,像南城敲碗的叫花子,再无双剑如风的威名。

第五道街,天涯路。

沈玥坐在桌前,摇起翠玉折扇从棋盘上一粒粒捡出被他吃掉的黑子,笑道:“唐如风止步天涯路,这局棋朕是赢定了。”

一街之隔,已能隐约听到喊杀声。

萧亦然摊手认输:“陛下棋艺精湛,臣不是对手。”

沈玥收起折扇正要谦虚几句,萧亦然已撇了棋局,走出雅间,立在熄了灯火的高楼上,俯瞰被重重刀兵困住的战局。

沈玥一心要将人堵在这里,他手上的几队禁军都没有重弩这么强硬的火力,三才阵也未再用,只设了长.枪盾牌,配着高处的弓.弩,团团将人围住。

唐如风连着打过四道街、百余人,身负重伤已是强弩之末,一双袖剑软绵绵地脱了力,被盾顶着步步后退。

沈玥站过来笑问道:“仲父最后一道街上布了什么?这情形是用不着了,不如同朕讲讲吧。”

萧亦然偏过头去,说:“臣久不出手,布阵杀人确是生疏了些。不过陛下现在就开始得意,未免有些过早。”

“仲父,他已出不了这条街了。”翠玉折扇堪堪往下一指,“仲父可是答应了朕,这赌局朕赢了,朕给仲父送上唐如风,就要与朕通力合作的。”

萧亦然抬起头望着孤星寥寥,河边湿气重,此刻站在高处,秋夜杀风,满身冰凉。

“陛下。”

“嗯?”

“陛下既能对臣手抄的兵法倒背如流,想必也应该能猜得到,臣最后一道部署。”萧亦然深邃锋利的眉眼敛了煞气,展颜一笑。

沈玥不明所以地转过身来看他,刚好将这笑容收入眼中。

他五官锋利,生得俊美,眉目深邃,笑起来明晃晃地扎眼。

“陛下今夜说,臣走的这一步路,是没有出路的死棋……”萧亦然声音很轻柔地说,“臣虽不通棋艺,但是还没有蠢到行至穷途尚不自知。

四年前,阻碍陛下亲政,一意孤行摄政专权,是臣自己做的决定。

八年前,率五万铁甲南下中州,为天门关将士复仇,也是臣亲手斩断了自己的后路。臣一直都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人鬼憎恶,大逆不道的绝路。”

沈玥怔怔地愣了片刻。

他看着眼前的人,在九州动荡,雍朝坠落之际挺身而出,撑住了天下三分的时局,勉力支撑至今。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明知必死而为之。

君不见长松卧壑困风霜,时来屹立扶明堂。

这力挽狂澜于既倒的不世之功,在天下人口中却成了弑杀暴虐、胁令诸侯的阎罗血煞,受尽千夫所指。

“世人因此畏惧我、厌恶我……只能说明,我走的路,没有错。”萧亦然站在栏杆边上,握着栏杆的手能看到青筋毕露,指骨泛着冰冷的寒意。

沈玥莫名觉得,就算他此刻站在了中州六坊最繁华绚烂的灯光下,褪去黑衣、身着青衫,却仍旧冲不破他周身的孤寂黑暗,人世间的烟火喧嚣,热闹盛景都与他全然无关。

他已经一个人坠落修罗地狱太久,以至于成了人人畏惧的修罗本身。

沈玥下意识地朝他伸出了手。

“但臣既然敢走死路,便不惜一死。”

萧亦然回头看了一眼,言语冷冽坚决,继而转过身,衣袂翻飞,青衣融进暗夜,凌乱的发丝在空中飞舞。

他纵身一跃。

从六层高楼上毅然跳了下去!

……

沈玥大惊,扑到栏边,手腕重重地磕在木头上,却只来得及抓住一丝风,和寒夜河畔的潮气冰冷。

萧亦然轻飘飘地点在地上泄了力,他踏着盾牌踩着枪尖,勾住唐如风的腰带,凭空一转,一脚踢在他后心上,硬生生将人从箭矢弓.弩中踹出了人海。

唐如风噗地吐出一口血,仰面靠着身后的凭栏,一双袖剑软绵绵地垂在身侧。

沈玥在楼上看得清楚,这凌厉的身法和武艺,绝不减当年千里单骑、孤守沧云的威风,更遑论什么蚀骨毒发七日之内,气血耗尽,武艺全失……

萧亦然的最后一道部署——就是他自己。

他在用这样干脆决然的方式告诉自己,就算身中蚀骨之毒,就算落了把柄与人,他也绝不会任人宰割。

——所谓的同食同寝,七日之期,都是笑话。

他就是要以己身为诱饵,饮下毒酒,跳进圈套,落入彀中,等着看那些魑魅魍魉如何跳出来作乱,将其一网打尽。

至于毒发时会受到怎样的折磨,服毒日久会耗损多少身体的元气,他自己究竟能否从这陷阱里安然无恙地走出来……所有这些,他全都不在乎。

不惜一死。

性命对他来说,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

沈玥手中的翠玉折扇随着方才的动作掉在地上,磕碎了一个角,露出内里银色的精光。

沈玥缓缓地蹲下身,将扇子捡起来。

他手腕撞得生疼,鼓起一道鲜红的檩子,老旧的红绳系在腕子上,比伤处的颜色还要深几分。

沈玥沉默地转过身,推开门,走下楼。

折腾了整夜,禁军亲卫尽数出动,见着他从楼里出来,齐齐跪伏在地。

唐如风瘫在地上,当胸处的伤似个血洞般往外汩汩渗着血,一前一后地正上着镣锁,哑声笑道:“皇帝小儿!你令我到中州杀人,又摆开阵仗来杀老子。杀来杀去,中州的水,当真是浑得很!”

一坨破布塞进他嘴里,封住了这厮大逆不道的言语。

“陛下,这出戏,您可还满意?”萧亦然斜睨了沈玥一眼,“陛下既然想做明君,自然要有天子刃。臣从来就不是什么定江山的忠臣良将,一刀杀了阎罗血煞,那才是百世流芳。”

“……”

沈玥罕见地没有回话,他脸色煞白,额间冷汗涔涔,神情漠然得像是糊了张纸壳,这副精神恍惚、魂不守舍的模样,就像刚才那个从六层高台上一跃而下的人是他。

他看了萧亦然一眼,强撑的精神也在这一刻尽数泯灭了,甚至连反驳他一句话的气力也没有。

沈玥沉默地转过身,一言不发,径直转身上了备好的马车,回宫了。

*

萧亦然回到王府时天已微亮,屋里没点灯。

他随手将外袍甩在椅子上,刚要歇下,袁钊便腾一脚踹开了门。

“那孙子抓着了?”

萧亦然应了声:“在后院。同那两人一起。”

袁钊四下打量了一圈:“你儿子呢?怎的没在这?去审唐如风了?不是我说你,上次那姓李的同他说了会话,便要上吊自杀的,你怎的还让他……”

萧亦然身上疲乏,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大嗓门:“没在府上,回宫了。”

“啧啧……”袁钊也看出他的疲态,拔腿要走,却还忍不住损他几句,“你终于舍得撵那便宜儿子走了?惨喏!堂堂一朝摄政王,膝下无嗣,便宜儿子也指望不上,看谁将来床前给你端茶送水尽孝道。”

“……”萧亦然摆摆手,和衣瘫在床上。

他踹唐如风出天涯路那一脚,用了真力,这会儿反过乏来,累得一个字都不想说。

这身子骨让蚀骨散浸了四年,一身武艺消磨了半数。

将来么?

哪里还能有将来……

萧亦然阖上眼,越风楼里那股子浓郁的熏香气直往他鼻尖里钻,没力气再起身沐浴,就窝在这清冷的松香里昏沉沉地睡了。

他这里睡得安稳,沈玥一气之下回了宫,闹了个鸡飞狗跳。

内监王全带着一众宫人给他沐浴更衣,见着他红肿的腕子大惊失色地唤了御医,敷上药包起了伤。

沈玥闻着活血散瘀的苦药,几日未见荤腥的胃淤了口气又积了食,小太监跪在地上托着盂盆,吐得昏天黑地。

捱到天光大亮,太后宫中来请。

沈玥就着王全的手喝了半盏蜜水,压住嘴里翻腾的苦味儿,理了理衣襟,往慈安宫去了。

黎太后拉着他的手坐下,关切道:“怎的去了王府几日,就瘦了这许多?”

沈玥一想到那些酸苦的野菜,胃里又是一阵翻涌。

他淡淡道:“没什么,朕这不是回来了么。”

黎太后忽略他冷漠的神色,笑着拉过沈玥的手:“前儿个过节,正好赶上浪里淘沙的龙舟进了中州,今年的岁贡里,有些个时兴的玩意儿,你舅舅特意紧着先送来给你瞧瞧。”

一旁的宫人络绎不绝地送进来些琉璃盏,挂钟,珊瑚,大珠……衬得宫宇熠熠生辉。

沈玥见惯了这些奢华的东西,并不觉得多稀罕,垂着眼皮随意指了几样,又瞧上了一旁六尺高的大松盆栽,命王全一并收下抬走。

黎太后见他脸上挂了笑,这才放心地说道:“玥儿大了,你舅舅说挑了几个样貌身家好的姑娘给你,可你这一跑出去就是好几天,见不着个人影儿。为娘也不好给你做主,这会儿回来了,可要看看?”

未等他回话,黎太后便挥手命宫女布了帘,带那几个姑娘进来。

沈玥冷冷地扫了一眼过去,垂手摸着生疼的腕子不说话,胸口憋着股撒不出的气。

太后打定了主意要让沈玥纳黎家女,刻意忽略他冰冷的神色,眼眉微微一挑,几人便袅袅婷婷莲步轻移,走上前来。

香风带着脂粉气不由分说地窜进鼻腔里,沈玥折腾了半宿的胃再扛不住,一把扯过王全的手,俯身蹲下。

王内监赶忙递过方才挑的琉璃花瓶,沈玥“哇”地一声,吐了。

宫内顿时乱作一团。

御医又转头来了趟慈安宫,这下手上的伤也没瞒住。

黎太后终于挂不住笑,沉声道:“陛下万金之躯,怎能随意糟践,也罢,不留你了,回去好生将养罢。”

沈玥手上才溅了水,正又拆开重新上了药包扎,低头仔细着他那根旧红绳,也没出声。

包扎完后便强撑着精神出了慈安宫,饭也没用。

他头脑一热被人拐出宫住了几天,骤然回到自己的寝宫里居然还有些认寝,从王府那梆硬硌腰的木板床,乍一躺回这层层松软的锦被缎褥,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就没个舒坦的地方。

他胸口憋闷地喘不上气,头晕恶心,脑海里声声嗡鸣着,最要命的是,他眼前一直回闪着萧亦然纵身一跃的那一瞬间。

萧亦然每跳一遍,他的心脏也跟着狠狠地跳一下。

骇人心神的惊惧反反复复,如凌迟一般折磨着他,片刻不停。

沈玥自行爬起来,没叫宫人,狠狠地抓了一大把安眠香,洒进炉中燃了。

青松冷香袅袅燃起,他闻着这股子香气,这才勉强找回了被一遍又一遍从高楼上跌落下来的三魂七魄,周身冷汗淋漓,浸湿了衣裳,双手仍在不自觉地抖着。

六层的高楼……

他何至于为了一句玩笑话,就从那样高的地方往下跳!

*

武扬王府。

萧亦然耗尽心神,精疲力尽,一觉睡到晌午才披了衣裳坐起来。

屋里撒着帘不透光,他冷不防瞧见窗前的小榻上委委屈屈地窝着个人,顿时蹙起了眉。

才回宫没半日的功夫,怎么又赖这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问:有一个不惜命的老婆是什么体验?

小皇帝:谢邀,人已吓死。

————

君不见长松卧壑困风霜,时来屹立扶明堂——《读书》·陆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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